9月27日下午2時,作家張賢亮因肺癌醫治無效,在寧夏銀川去世,享年78歲。他的追悼會將於9月30日在銀川舉行。
作為《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的作者,張賢亮是新時期以來最具代表性和影響力的作家之一,1980年代的「右派寫作」揭露了文革與反右的苦難,同時開拓了身體、慾望和生命的寫作,這在當時具有很強的爭議性。
張賢亮的爭議性還在於,他是最早下海的作家,1992年12月在鄧小平「南方講話」後,1993年初他創辦寧夏華夏西部影視城公司,擔任董事長,該公司所屬的鎮北堡西部影城已迅速發展成為中國西部最著名的影視城,《雙旗鎮刀客》、《新龍門客棧》和《大話西遊》等經典影視劇都在那裡拍攝,他也成為寧夏商界的風雲人物。
張賢亮的上一部長篇小說是2009年在《收穫》上發表的《壹億陸》,這部充滿著荒誕、情色描寫的小說試圖以「精子危機」來揭示中國社會的危機,這同樣是一部充滿爭議的小說。
張賢亮的文學寫作、人生經歷、個人言論,在復旦大學圖書館館長、當代文學研究學者陳思和看來,「他就是一個異端。」
作家王安憶表示,早前聽說張賢亮得了重病,一直在積極治療,「但這麼快就離開,也感到很突然。」
王安憶認為,張賢亮的小說在1980年代影響很大,他是1980年代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對於新時期文學有開拓性。 「我最喜歡他的小說是《河的子孫》,我認為這是他最好的小說。」
《收穫》編輯鐘紅明表示,《收穫》一直關注著張賢亮的病情,「但還是很意外」。
據鍾紅明介紹,2009年,張賢亮在《收穫》發表《壹億陸》之後,他有一個龐大的寫作計劃,就是寫自己的家族史,他說那是他最想寫的,他說寫下來不是為了發表。
「我知道這些年他已經寫了,但寫的很艱難。現在很遺憾,我們看不到這部作品了。」鐘紅明說,「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個瀟灑,生命力旺盛,思維極度活躍。」
鐘紅明評價張賢亮是:他對社會、歷史、經濟、政治制度的思考深入而一針見血,而文學細節的描述又非常生動,他的作品常常掀起風暴。
「同仁還一起到張賢亮的鎮北堡玩過數日。住在他的馬櫻花休假中心。穿行在他放羊,讀資本論的城牆洞,他寄信給母親的郵局,去過他的四合院… …」鐘紅明回憶說,「他講述作家的想像力,比如印在饃饃上那個手指印就源自想像……他描述過,眾多向日葵一起燃放的季節,就在他的鎮北堡影視城,因為季節原因我們當年沒有看到。」
鐘紅明以為還會有機會目睹,然後再一次聽見張賢亮爽朗的笑聲,「很憂傷,他現在就離去了。」
1936年12月,張賢亮出生於南京,張賢亮的父親曾留學美國,後為國民政府官僚,1949年被關押,後死於獄中。 1937年12月,日軍攻占南京前夕,隨家人逃離,倖免於難。
1954年,18歲的張賢亮從北京的高中肄業,前往寧夏賀蘭縣插隊,不久任寧夏省委幹部文化學校教員。
張賢亮14歲開始文學創作,1957年因在《延河》文學月刊上發表長詩《大風歌》而被打為右派,接受勞改、管制、監禁達22年,其間曾外逃流浪,1979年9月獲平反。
勞改、管制、監禁的22年是張賢亮在新時期寫作的最重要素材,他也因此被劃為所謂的「右派作家」之一。這段人生經歷,張賢亮在不同場合都曾回憶過。
在張賢亮給《收穫》雜誌寫的「親歷歷史」專欄中,他的《美麗》一文詳細回憶了自己的監獄生涯。
「我在馬克思《資本論》的註釋中讀到,『一個人不能以同一個罪行判處兩次』,可是那是資產階級法律,無產階級法律好像不是這樣,不但可以將人的同一罪行判處兩次,還可以因政治的需要在後面一次的判處中將人罪加一等。在1965年『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我的罪名從『右派分子』升成『反革命分子』,判刑三年,在臨近春節時,被一輛吉普車從南梁農場又押回西湖農場勞動改造。其實,對這樣的判處我還是很慶幸的。因為1958年在西湖農場第一次勞改三年,至1961年釋放到南梁農場就業以後,我仍是以一個被管制的『右派分子』身份和普通農工一起勞動的。」
長期的監禁生活,張賢亮把勞改隊形容為是自己的家,「是的,勞改隊已成了我的家,或說是我天生就應該生活在勞改隊裡面,就像蝸牛就應該生活在它的殼裡。」
但張賢亮也說,經過1960年全國范圍的大饑饉和《資本論》的啟發,思想已開始有所覺悟,餓死了老百姓的社會叫什麼「社會主義」?這一想法,他寫進了小說《我的菩提樹》。
「文革」等政治運動是張賢亮寫作的母題之一,是他一輩子寫作的主題,「因為這就是我的命運,無論是此前的《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習慣死亡》、《我的菩提樹》等,還是《青春期》,都籠罩和糾纏在這樣的記憶中。」
張賢亮說,雖然從政治角度來看「文革」結束了,但是在文化上、民族心態上這樣的陰影並沒有消除,「我們沒有來得及對這場革命給人心靈造成的傷害、摧殘進行清理,甚至,我們都忘記了這沉重的一頁,我們經歷的一切被遺忘了。」
張賢亮在1980年代是所謂「右派」作家。陳思和表示,當時的右派作家大都集中在北京和江南,這些右派作家回家了,有一種苦盡甘來的感覺,唯獨有少數幾個作家留在了當年流放的地方,張賢亮就一直在寧夏。
「正因為他在寧夏,使得我們的文學地圖更寬闊,而他的作品又是與他受難的地方緊密聯繫在一起。因為他的寫作與那塊土地聯繫在一起,這使得他的右派寫作跟其他人不同,與當時的主流文學也不一樣。」陳思和說。
張賢亮是江蘇人,因為政治關係流放到大西北,最後卻在那裡生活了半個多世紀。對於這個南方人大半輩子生活、寫作在寧夏,張賢亮在接受《收穫》編輯鐘紅明時曾說,「我大半輩子在寧夏,我畢竟生活了五十四年。沈從文寫湘西,湘西出名了,孫犁寫白洋淀,白洋淀出名了。賈平凹寫商州,商州出名了,還有陳忠實的《白鹿原》,我為什麼不寫我的第二故鄉呢?」張賢亮說,「我是個理想主義者。」
據陳思和介紹,張賢亮原計劃用9本作品寫苦難史,叫《一個唯物主義者啟示錄》,後來只完成了《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三部,「因為他後來興趣轉到下海去了,所以沒有完成,這挺遺憾的。」
王安憶表示,「張賢亮本人受了很多苦,幾十年遭受摧殘,他被劃為右派作家,右派的經歷是這些作家寫作的主要成分,對社會有很強的批判性。右派作家和我們這些所謂知青作家,在年代上好像是同一時期的,但他們的寫作要比我們成熟很多,他們的經驗更為深刻,社會批判意識要比我們更強。」
在張賢亮1980年代的小說中具有開拓性開始身體、慾望和身體寫作,對慾望尤其是性的描寫的細緻,有相當大原因也與其勞改生活有關。
張賢亮曾說,在「牛棚」,最常見的娛樂是談性交、性騷擾和打撲克。 「每個人都有夜間的故事,聊起來不僅眉飛色舞、手舞足蹈,還帶露骨的表演。我不由得暗笑,『學習會』上與會後的反差和背離,達到了登峰造極的荒誕無稽。那年我剛過三十二歲,但還是一個處男,我卻在這時獲得了豐富的性知識。」
張賢亮對情慾最具代表性的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這部他在1984年創作的作品因其情慾的描寫,1985年《收穫》發表此文一度受到壓力。
在張賢亮寫《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那個年代,一方面是中國當代文學的鼎盛時期,另外一方面文學和思想領域還是有很多禁區需要突破。
張賢亮後來說:「20多年的極『左』路線不僅是對人心理的破壞,也是摧殘了中國人的生理。後來很多人都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是中國當代性文學的開端,甚至開玩笑地說我是中國當代文學性描寫的鼻祖。」
關於《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還有一段鮮為人知的故事。
張賢亮寫完這個小說之後,就到美國艾奧瓦州參加聶華苓創辦的國際寫作班,和他同期的作家有後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土耳其作家帕慕克。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發表時,張賢亮正在美國。發表之後,國內正好興起了一股反對自由化的運動。
「我的這個小說被當作批判對象之一。我在美國一點都不知道,但美聯社卻發表了一篇文章,以我的小說受到批判為例來說中國又將進入政治運動,我由此才知道自己和自己作品在國內的處境。在我結束寫作計劃的時候,聶華苓專門給我開了一個告別宴,我當著與會近百位中外作家和記者表態,表示對中國的改革開放和文化開放有信心。」張賢亮回憶。
「張賢亮最早用一種樸素現實主義控訴文革,雖然觀念性並不強。他的寫作不只是揭露文革以及文革之前的反右等政治運動,也揭露人的身體和慾望。」陳思和說,「像《男人的一般是女人》直接表現人的生理感受,比如飢餓和性,這在當時是最早的,當時的中國還沒有人這麼還原的人慾望,這種還原生命的書寫放在當時的背景下,是有很大爭論的。但就是因為有爭論,證明其寫作的獨特性,不平庸。他把苦難和人的生命本能結合起來。」
在陳思和看來,張賢亮是一個異端,當大家都在控訴文革和政治的時候,他用身體和生命來寫作;之後他又是最早下海,有很長時間不寫作,但賺了很多錢,又是異端。
「所以知識分子都不喜歡他。他的爭議性也為寫作帶來了活力。」陳思和用「異端」來描述張賢亮的人生和寫作,作家王安憶說,張賢亮是一個具有「複雜性」的人。
1961年勞改時,張賢亮認識了一個地方,這個地方後來被寫進了《綠化樹》,它就是鎮北堡。
鄧小平「南方講話」之後的1993年初,張賢亮便創辦了寧夏華夏西部影視城公司,並擔任董事長。該公司下屬的西部影城,就位於鎮北堡,現在已發展成為中國西部最著名的影視城。
當時,張賢亮擔任寧夏文聯主席,他用自己的版稅做抵押,創辦了後來的鎮北堡華夏西部影視城。 1994年,國家要求黨政機關、事業單位必須和第三產業脫鉤,張賢亮就成了民營企業家。
第一部到鎮北堡拍攝的電影是1981年張軍釗的《一個和八個》,經張賢亮介紹去拍攝的。然後,謝晉根據張賢亮的小說《靈與肉》改編的電影《牧馬人》也在這裡拍攝。
在拍攝《一個和八個》時,鎮北堡給參與拍攝的張藝謀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之後的《紅高粱》也在鎮北堡拍攝。此後,陸續到這裡拍攝的還有吳天明根據張賢亮小說改編的《黑炮事件》,滕文驥的《黃河謠》,陳凱歌的《邊走邊唱》。
鎮北堡成為影視基地後,在鎮北堡拍攝的最有名電影就是周星馳的《大話西遊》,而如今這個影視基地成了寧夏旅遊的招牌,也為張賢亮帶來滾滾財源。
張賢亮曾說:「經商讓我的生活充實了很多,事實證明我的選擇是對的。」他給附近的農民提供5萬至8萬個就業機會,「影城有上千人靠我吃飯。我當作家時,不可能有50萬人都看過我的作品,但現在每年卻會有50萬人來看我的鎮北堡西部影城。」
張賢亮上一部長篇小說是充滿爭議的《壹億陸》,有評論直接說它低俗。
為此,張賢亮在跟《收穫》編輯鐘紅明的對話中解釋說:「我覺得寫作這部長篇,給了我很大的創作上的啟示,就是我信馬由韁,帶有很大的隨意性和直率性,因為我手頭寫的這個長篇,的確寫得很苦,我在雕琢它,在精雕細刻它。可越是精雕細刻,就越困難,所以常常處於停頓狀態。本來我想敷衍,所以信馬由韁直率表達,可越寫最近二十多年來的社會現狀,就一下子湧到我的腦海裡了,收不住了。……我是憑我的直覺寫,一寫就要寫我的關注點。」
「中國人的低俗,首先是從知識分子開始的。中國也沒有幾個真正的知識分子。這二十多年我看到了太多怪現狀。」張賢亮說。
網友哀悼
鸚鵡史航:張賢亮去世了!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食色性也,都是被他啟蒙不少,從《早安朋友》到《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但印象最深的還是《綠化樹》,那裡的飢餓與最終找到的食物,糨糊變貼餅子,像《伊万•丹尼索維奇的一天》。汪曾祺真是寫家常美味,張賢亮則是寫飢餓是最好的調味品。
張宏杰:張賢亮先生去世了,不知因什麼病?他的《綠化樹》是對我影響最大的二十部小說之一,他本人也是我心目中的傳奇人物之一。幾年前在會議等場合見過兩次,感覺其人精力充沛中氣十足。以致我有一種錯覺,是否牢獄生活可以儲蓄生命力量?沒想到終年才78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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