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聲明,無論如何殺戮和暴力是必須受到譴責的,任何問題使用暴力解決都是錯誤的。這是本文的大前提。也是我基本的觀念。願死者安息。在大家高呼「我們都是查理」來表達支持的時候,昰否已墜入「思考懶惰」的陷井?大家有否搞清楚查理到底是什麼?
在這個基礎上,讓我們討論一下這個事件中一些值得思索的地方。不是為行凶者開脫,而是為了避免把問題過於簡化,避免未來更多暴力出現。
《查理周刊》是一份娛樂雜誌,哪怕它有時候拿時政做諷刺題材,仍然是一份以娛樂為主的幽默漫畫雜誌。類似於電視台有一類調侃一周新聞的脫口秀,或者周立波的海派清口相聲中有時會談到社會問題。但不代表這些都是新聞從業人員。
這裡等不及就要抗議「不論是什麼雜誌,也不能用屠殺報復啊」的朋友,我始終同意你的觀點,但思考終結在這裡,是一種懶惰。
《查理周刊》幽默的格調並不高,雖然它諷刺的對像有時是公認負面的獨裁政府、激進宗教、醜聞主角等,但它的幽默依然通過「傻瓜」、「性」這些元素來實現。而且在大多數時候,為了達到好笑的效果,不惜擴大範圍地歪曲。
比如,當高級主教爆出孌童醜聞時,它推出的漫畫是:整個紅衣主教團撩起教袍,露出屁股,接龍式的性交,配的話是「男同性戀游說團體在召開秘密會議」。(補充一個背景信息,這幅畫源自於當時教皇Francis在一次私人談話中承認,有「男同性戀者游說團體」在梵蒂岡內部活動,爭奪權力和影響力。教皇的話從某種意義上捅破了一個公開的秘密:梵蒂岡教廷有些高級神職人員是同性戀。)——粗線條地闡述這幅畫,我們可以說,它諷刺揭露了梵蒂岡對待同性戀問題的虛偽面孔。但如果仔細看,這類的「諷刺」除了擴大尺度和範圍的醜化,給讀者帶來感官刺激之外,沒有提供任何新的信息,沒有曝光新的情況,沒有提供任何思考,冒犯保守宗教不用說了,但它也在某種程度上羞辱了同性戀。
再比如,2012年美國出品了一部叫《穆斯林的無知》的反伊斯蘭教電影,關於伊斯蘭教創始人穆罕默德其人其事,片中把穆罕默德描述成到處睡女人的登徒子,還把一頭驢子稱作「第一位穆斯林」。該影片在預告片被翻譯成阿拉伯文後,引起穆斯林世界對美國使領館的多起示威,導致至少4名美國外交人員死亡。——在這種情勢下,《查理周刊》創作的漫畫是:身材惹火的先知全身赤裸地趴在地上,嫵媚地翹著雙腿,傲嬌地問身後拿著攝影機瞠目結舌的導演:「喜歡我的屁股嗎?」漫畫上方寫的是「那部席卷伊斯蘭世界的電影」。——請問這副畫除了進一步激化矛盾,羞辱(全體而不單是極端)穆斯林,你能看出什麼正義?什麼用筆和惡勢力作鬥爭??
它的「大尺度」並非是推動社會思考、自省、加大透明度、完善制度、曝光真相的勇敢,而是缺乏教養的肆無忌憚,是把已被臉譜化的人群更加臉譜化,把已被邊緣化的人群更邊緣化。這是一種社會攪屎棍,並不是幫助社會理解問題,而是在消費隔閡和衝突,從中獲利,並激化更大的隔閡和衝突。這類肆無忌憚的笑話我們在生活中並不罕見:一群朋友飯後喝著小酒,互相講葷段子逗樂,段子裡常常夾帶著領導人、日本人、印度人……但有常識的人不會選擇在公眾場合講,更不會在媒體上講。
那有人要說了,它冒犯天主教,天主教怎麼沒跑過去殺人?冒犯佛教,佛教怎麼沒跑過去殺人?開個玩笑難道就能殺人嗎?我同意,開個玩笑不能殺人,我不支持殺人。但我說了不算啊。在理想世界裡,天地有情,正義永存,人人相親相愛,壞人都關在牢裡;但在現實世界裡,就是有一個極端宗教特別不喜歡被開玩笑,而且是眾所周知的開不起玩笑,一惹就發狂,警察保護不了你,甚至軍隊有時也保護不了你。在這種情況下,常識是普通人不要招惹神經病,但如果抱著反抗神經病、維護世界和平目的的人舍身取義以身犯險,我倒也很崇敬。但《查理周刊》取的是什麼「義」啊???它爭取的不是新聞自由,不是言論自由,而是消費偏見的自由。
當然了,在一個崇尚自由民主的資本主義社會,任何人可以消費任何東西,但文責自負,請不要把這種廉價消費包裝成一個說了真話的英雄。死者為大,但請意識到,這類消費是制造隔閡、加劇衝突、斷絕對話的幫凶。
對再次激動起來的朋友重申:但這不代表該雜誌的人就該被殺死,不代表凶手的行為就擁有了某種正義。
具有相同消費傾向的作品還有「The Interview」(又名《刺殺金正恩》)。在「反抗強權」的表面之下,這部電影的核心是對奇觀的消費。導演/男主角Seth Rogen在作客脫口秀Real Time with Bill Maher時,被問為什麼會拍這部電影,答道:「我對朝鮮的政治啥的也不是很懂,吸引我的是,媽呀那個地區實在太weird!」這部電影不僅對獨裁政治的想像極其幼稚,把金正恩描繪成了幼稚的花花公子,對「水果姐」凱蒂·佩裡言聽計從,沉迷於瑪格麗特酒和美國文化,會把屎拉在自己的褲子裡,而且作為一部娛樂片,水平也是影評界公認的爛。
這樣的影片除了加深大部分美國人對「朝鮮就是weird」,「金正恩就是大傻X」的印像,激怒朝鮮,以至於美國大城市收到恐怖威脅之外,還有什麼價值?
我想說的,不是《查理周刊》的人該死,不是索尼該被黑客攻擊,不是支持極端穆斯林……而是很遺憾,在一次次此類事件發生後,當權者總是急著表態對惡勢力宣戰,鮮有反思(這裡指的不是退讓或裝孫子,而是除了妖魔化,如何調整民族政策,如何創造對話的機會,而不單是互相放狠話。畢竟不可能你發現一批人有問題,這批人就自動消失,歐洲內部有著近6千萬穆斯林要消化,歐洲接納穆斯林移民也不全然出於施恩的目的。而在海外的極端穆斯林組織,歐美打了多少年了,越打問題越多。當然這又是另一個很大的話題了。)
這世上有許許多多偉大的新聞從業人員、電影人、作家,他們以驚人的勇氣潛入世界的最暗處,人性的最深處,尋找光明的可能性。他們是實踐和推動言論自由、新聞自由的英雄。但《查理周刊》的漫畫和電影「The Interview」不是其中的一員,因為它們極不負責任。(對,但也不應該被殺)在悲痛中把一切混為一談是一種護短,這種護短打著維護言論自由、新聞自由、反抗強權的旗幟,實則維護的只是娛樂致死的消費主義。■
Be the first to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