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選擇站在香港一邊

許驥

剛開始發表文字的時候,有位前輩跟我說:如果有人批評你寫的文章,無非兩種情況:第一,你寫錯了,人家批評你,你要虛心接受;第二,你寫對了,說了實話,別人惱羞成怒,那你就別去理他。總而言之,無論如何,有人批評你寫的文章,都是好事。這番話,我一直銘記在心。雖然修行有限,但時時自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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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9日陸港矛盾再次爆發,我連夜寫了兩篇文章,發表在微信上。結果兩篇文章當天都獲得10萬以上的閱讀量,令自己也嚇了一跳。其中一篇文章,講的是3月9日那天在香港發生的另一件新聞——一名從新加坡返回老家山東的勞工,因誤機被困在香港機場,連吃飯的錢也沒有,只好用自帶的電飯煲在機場做飯。剛開始,香港市民以為又是內地遊客的不文明行為。但讀完這名勞工獨自外出打工,含辛茹苦為妻女打拼的故事後,沒有人不為他動容,紛紛給他打氣,並有人到機場問候。一夜爆紅的「煲飯哥」,離開機場時感謝香港市民對他的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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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機場「煲飯哥」。

有人說我是幫香港「洗白」,這倒真是沒有的,因為香港本來也不黑,那些極端的本土派分子,從來也不能代表香港——在香港這地方,「代表」二字沒有經過授權,絕不能隨便使用。但若說我有希望為香港說幾句話,緩解一下陸港矛盾,這份心我並不避諱承認。來香港12年,我從不掩飾對香港的偏心。

不過,說起來這份偏心來得很晚。記得讀小學的時候,有兩年在深圳讀書,那時候就已經感受到陸港矛盾了。只不過,是和現在正好反轉的情況。

1990年代中期,香港的經濟地位還算頗高,內地人對香港高看好幾眼,尤其在深圳。香港從改革開放以來,就一直是深圳學習和追趕的榜樣。但是,去到羅湖口岸是教人有點不舒服的。實話實說,香港人在深圳包二奶頗普遍。我住的社區周邊,平時大人們指指點點,就知道有幾家住的是二奶們。我天生討厭趾高氣昂之輩,當時對香港人的厭惡感,就跟今天看到內地土豪一樣。即便是後來初到香港——那是2003年非典剛剛肆虐過香港——這種感覺仍然沒有減退。

但是這年正是陸港關係的轉捩點,因為開放了自由行。漸漸地,我嗅到陸港之間氣味的微妙變化。好像第一批來到香港自由行的內地遊客,還挺覺得自己初來乍到,都承認自己不懂,應該多看多學,用普通話問路的時候輕聲細語的,而且常常還會羞澀臉紅。當時香港人的普通話可沒有今天這麼好,何況也沒那麼多新移民和內地學生,但也都挺耐心地和內地遊客交流。雙方帶著謙卑,希望多瞭解彼此。香港朝野也有共識,自由行是來幫助香港恢復低迷的經濟的。

但是這就像一個人生病了,你給他吃人參,剛開始挺對路。但你覺得藥效好,藥不能停,連續給他吃了十年,而且劑量越來越大,藥勁越來越猛,可不就得搞「出人命」麼,可不就得造成這個人的某些身體部位「勃起」麼?(別誤會,我說的是地產商。自由行導致奢侈品、黃金等個別零售業異軍突起,令地租飆升,間接逼迫其他行業不斷萎縮,甚至大量人不得不失業、轉行從事銷售業。)

過去的十幾年,中國的經濟實力不斷強大。我想這不僅是香港人的見證,全世界也都看到了,甚至領教了內地(中國)遊客的厲害。春節的時候搶購日本馬桶蓋,最近又去韓國掃貨。內地網民說的沒錯,是有人樂壞了,但樂的都是銷售商、地產商。你試試看去問普通市民,看看他們的感受?有香港人問我,自由行帶動香港經濟,從宏觀數字看確實如此,但為什麼我的工資十年沒加過呢?我竟無言以對。

無言以對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不知從何說起。因為這怪不到內地遊客頭上,不構成可以欺淩內地遊客的藉口。這是香港內部資源配置不公的問題,原本是可以在香港就解決好的。可現實是,這問題非但沒有得到解決,反而是在過去的十幾年內,香港的貧富懸殊越來越厲害。這話點到為止,就不能往下深聊了。

時至如今,我同情所有卷在陸港矛盾中的人,但更同情香港——這座城市的底子這麼好,卻沒有抓住21世紀的很多機會(譬如互聯網)。她只是在吃老本,但老本甚至連老人家都不夠吃,年輕人看不到希望,能不憤怒嗎?

我承認,自己說話蠻刻薄的。我說陸港兩地「屌絲(魯蛇)互掐,精英互惠」,也說爆發陸港矛盾的民眾,尤其是那些參與口水戰的人都是loser。有人批評我,說香港的那幾個年輕人,還是中學生,怎麼能說他們是loser呢?我在這裡說的,是一種loser的心態。什麼是loser心態?簡言之,就是覺得別人應該為自己的困境埋單。在香港這邊,是明明是這座城市自己不爭氣,卻埋怨到遊客頭上。在內地這邊,是明明國產商品不爭氣,卻埋怨香港不賣給內地。無論是什麼年紀的人,沾染了loser心態,就是loser。得趕緊改,不改一輩子loser。

1929年,胡適寫了一篇文章叫《我們要我們的自由》。文章開頭,他講了個故事:「有一隻鸚鵡,飛過雪山,遇見雪山大火,他便飛到水上,垂下翅膀,沾了兩翅的水,飛去滴在火焰上。雪山的大神看他往來滴水救火,對他說道:『你那翅膀上的幾滴水怎麼救得了這一山的大火呢?你歇歇吧?』鸚鵡回答道:『我曾住過這山,現在見山燒火,心裡有點不忍,所以想盡一點力。』山神聽了,感他的誠意,遂用神力把火救熄了。」其實鸚鵡的話,就是我的回答。於是,很自然地,沒有什麼標誌性事件,我就選擇站到香港這邊來了。我住在這座城市,無法擺出一副高高掛起的姿態。正如美國小說家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所說:「你總得選一邊站的,如果你還想做個人的話。」■

*作者著有《同胞,請淡定》、《書評人可以歇歇了》等。

原文刊載:騰訊大家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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