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老是在電視上看到橫眉怒目、義憤填膺的大學生在罵人、質問人和為自己的行為辯解。最令人不安的,或者準確一點說,最令我不安的,是他們的自以為是。他們對自己的「錯不了」和「絕對正確」(infallibility)似乎深信不疑。很明顯,他們沒有想過自己的所作所為可能有問題,這正是最大的問題。
自以為絕對正確 令人不安
香港的學生領袖非常積極介入政治,展現出他們的勇氣與承擔,他們欠缺的是道德的意識與敏感度(moral sense and sensitivity),以及自我反省的能力。他們作出很多本應是困難甚至痛苦的決定,只憑一腔熱血,最多只考慮到眼前的政治效益,卻完全沒有想到要付出的道德成本。比方說,為了彰顯公義和追求政治理想,他們會毫不猶豫地違反誠信和背棄承諾。他們這樣做的時候,有認真考慮和小心斟酌過肯定要付出的道德成本(certain moral cost)與有可能得到的政治效益(potential political benefit)孰輕孰重嗎?
其實學生領袖犯不着逼自己做決斷力強的英雄人物,也可以做複雜、曖昧的「拿不定主意者」(flip-floppers)。英國浪漫主義詩人濟慈(John Keats)認為,拿不定主意是一種「消極才能」(negative capability)。他認為只有拿不定主意的人才可以擁抱生命的神秘和懸疑、莊嚴與華麗,像聖人保羅(St. Paul)和奧古斯丁(St. Augustine),以及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Hamlet)。
的確,跟政客的大義凜然和高官的智珠在握比較起來,學生的猶豫不決、戰戰兢兢會更加誠實,也更加令人放心。他們拿不定主意,因為政治和道德的矛盾常常將他們陷於進退兩難的境地。將國家從分裂邊緣拯救過來的美國總統林肯認為,自由的精神是一種懷疑、探索和反省的精神。這種精神是美式民主的磐石和根基,並體現在它的司法獨立、行政和立法機構互相監察和制衡的制度。在這個意義上,學生的思想掙扎和立場飄忽,正好說明他們是真正的自由主義者,而不是任何意識形態的囚徒(ideologue)。
可惜學生領袖生不逢時,錯過了一個深思熟慮、哀矜而勿喜的年代。在今日非黑即白、黨同伐異的香港政壇,公共和政治人物為市民提供的,跟商人要給消費者的沒有兩樣,都是即時、不假思索的滿足(immediate gratification)。在這樣的情况下,不僅懷疑別人也懷疑自己,有時更飽受良心質問與靈魂折騰的學生領袖又怎會有生存的空間?
近年來,社會和輿論對大學生的行為——不管是敢作敢為還是胡作非為——多持包容甚至縱容的態度。大學生是社會的良心,他們做什麼都情有可原,因為他們的本意是好的,心眼是對的,「their hearts are in the right place」。這個看法很不科學。
最新的磁力共振(MRI)研究顯示,人的腦部,尤其是與行為、學習、判斷和自我約束能力有關的額葉(frontal lobes),到20多歲至30幾歲才發展成熟。這所以年輕人往往憑一時衝動行事,一時的念頭,對他們就是充分的理由。既是如此,年輕人的父母、老師和長輩,以至整個成人社會,實有責任做他們的煞車器,讓他們在風馳電掣的時候減慢車速;而不是為他們做搖旗吶喊的啦啦隊。
當然,年輕人不是那麼容易勸阻的,更何况是熱血沸騰的大學生?神經科學家告訴我們,年輕人經常處於非理性的亢奮狀態,又喜歡冒險和刺激;因為他們大腦的依伏神經核(nucleus accumbens)比小孩和成年人的都大得多。依伏神經核是人體內的「開心樂園」(pleasure center),在大腦的獎賞、快樂、成癮、笑與安慰劑效果各方面起重要作用。中國人說「人不風流枉少年」是有科學根據的,少年之後的風流就是沒有那麼痛快。
吃力不討好 校長敬謝不敏
然而社會由多元化、互相抗衡的利益組成,不是年輕人的遊樂場。我們不欲見到大學生耽於逸樂,做什麼事情僅僅是為了好玩而已(just for the fun of it)。可是,他們在挺身而出,為心目中的公義和真理打拼的同時,也要知所進退,不要樂極忘形或者被勝利衝昏頭腦。否則,總得有人挫挫他們的銳氣,煞煞他們的威風,讓他們明白自己的身分,所謂「put them in their place」。不過,這樣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明哲保身的大學校長當然敬謝不敏。■
原文轉載自《明報》2015年10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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