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3日晚,巴黎發生法國歷史上最嚴重的恐怖襲擊,「ISIS」組織的恐怖分子在劇院、餐廳、體育場等多個地點同時出動,大肆屠殺平民,迄今為止已造成128人死亡,多人受傷。
如此慘烈的傷亡,立時引發了全球輿論的高度關注。但如果大家稍加回憶,便會發現,這並不是法國近年來首次遭到恐怖組織的襲擊。就在今年年初,位於巴黎的法國諷刺雜誌《查理周刊》總部遭到基地組織武裝分子襲擊,造成12人死亡,另有多人受傷,當時亦震驚世界。而除了這些極端勢力的恐怖襲擊,近年來法國穆斯林移民與警方的衝突也是層出不窮,對巴黎的治安構成嚴重影響。
伊斯蘭極端分子之所以連續發動恐襲,自然西方對其的打擊密切相關。而這背後,則反映了西方文明與伊斯蘭文明的結構性矛盾。
近代以來,伊斯蘭世界相對衰落,而要實現中興,首要條件就是實現中東伊斯蘭世界的政治大一統。只不過,中東內部地緣結構支離破碎,缺乏強大到足以壓制四方的核心板塊,反映在政治層面,就是稍有實力的國家,都想充當統一伊斯蘭的主導,但又沒有一個國家,具備足以壓制其他國家的地緣實力。
在這種情況下,憑合法政府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完成伊斯蘭的統一大業。因此,統一派遂以意識形態切入,希望借原教旨主義,突破教派和政治藩籬的阻礙,發動整個伊斯蘭世界的群眾,從基層獲得力量,形成獨立於政府之外的勢力,進而完成統一大業。
但對伊斯蘭各國政府而言,這種發動群眾,無疑於對自己原有權力的剝奪,因此它們就算支持伊斯蘭統一,也絕不會容忍原教旨主義者搶班奪權。而更重要的是,中東特殊的地緣區位和豐富的石油儲備,決定了西方絕不會允許伊斯蘭世界統一——一旦這樣一個龐然大物般的國家出現,西方對中東秩序的主導就將不可避免的走向終結。
在這種內外受敵、實力對比差距懸殊的情況下,以原教旨主義為精神引領的統一派不得不走向極端化,通過恐怖襲擊這種不對稱戰爭的形式,來反對阻礙自己的西方國家,以及伊斯蘭世界合法政府。
這就是基地、ISIS等極端組織向西方發動恐怖襲擊的邏輯所在。
但是,極端組織為什麼會把目標對準法國?
按理說,法國不應該是極端勢力的首選。畢竟法國雖也算是西方大國,但從來就不是西方世界的領袖。從歷史上來看,壓制伊斯蘭的早先是英國,現在則是美國。法國當年雖也在北非搞過殖民統治,但北非畢竟不過是伊斯蘭世界的邊緣板塊,而且法國的殖民統治也早已瓦解。近年來對伊斯蘭世界插手的,主要是美國,至於歐洲,通常情況下只是扮演一個同盟軍的角色。而在這個同盟軍內,最積極配合美國的也是英國。甚至在主導歐盟對外戰略的決策上,德國的話語權也在法國之上。而且,眼下對這次發動巴黎恐襲的ISIS組織打擊最厲害的,非但不是西方,反倒是西方的宿敵——俄羅斯。
既然如此,為什麼基地和ISIS,都將法國選為自己的頭號目標?
首先,法國穆斯林移民眾多,有利於組織發動。法國是西方主要國家中,接收穆斯林移民最積極的一個。在過去的幾十年中,法國接收了大量來自馬格裡布(北非)的移民。而且由於各種原因,這些穆斯林移民處於社會的底層,而且文化上並沒有融入法國社會,依然保持了自己的信仰,並聚居在一起。
這大大增加法國防範恐怖組織的難度。911之後,西方各國普遍加大了對伊斯蘭極端組織的防範。但極端組織一向隱匿於穆斯林人群之中,這種藏兵於民的做法,使得外人很難對他們詳加甄別,而伊斯蘭文化中的排外情節,也更加大了西方政府組織有效鎖定恐怖分子的難度。
鑒於此,西方國家加大了對國內穆斯林群體的普遍性防控。
雖然這種將所有穆斯林都視為潛在恐怖分子的行為,嚴重挫傷了穆斯林的感情,甚至對他們與西方社會的融合構成負面影響。但至少在反恐層面,也確實起到了一定效果。
但這種不加甄辨的做法,美國、英國可以干,法國卻不行。英美國內穆斯林相對較少,就是對他們搞種族歧視,也不怕他們鬧翻天。可法國國內現在的穆斯林,在法國總人口中的佔比已高達10%!
對佔如此高比例的穆斯林群體搞特殊對待,首先需要投入大量資源——這實在超出法國承受範圍。而且這麼多穆斯林,一旦因受歧視而聚眾騷亂,其後果將極為嚴重。在這種情況下,法國對國內穆斯林群體的管控力度,自然不能與英美相比——這就給恐怖分子提供了可乘之機。
其次,法國的地緣區位,有利於外來恐怖勢力的滲透。雖然伊斯蘭極端勢力與美國的矛盾更大,但美國畢竟是一個西半球國家,與傳統伊斯蘭世界隔着廣袤的大西洋。所以美國只要管控好機場,就足以防止極端組織從外部進入。甚至即便是作為美國頭號跟班的英國,因為孤懸北大西洋海上,也對伊斯蘭恐怖組織的潛入形成了阻礙。
但法國不同,法國是一個地中海國家,與北非隔海相望,而北非也是伊斯蘭恐怖勢力的重要基地。地中海的氣候條件本就相對溫和,加上法國的地中海海岸線漫長,這使得外來恐怖分子更容易偷渡進入法國;而法國與北非的地緣關係的緊密,也意味着文化傳播相對便捷——伊斯蘭極端思想更容易影響到法國的穆斯林移民。
第三,當下法國的經濟困境,也為伊斯蘭極端勢力提供了組織發動的土壤。歐債危機爆發后,整個歐洲大陸都深陷經濟危機。而法國的問題尤為嚴重。歐洲三駕馬車中,德國工業體系強大,英國雖然實體一團糟,但以金融、服務業為代表的虛擬經濟卻一直全球領先,所以他們兩家受到的衝擊相對較小。
而法國則慘的多。法國的實體經濟長期萎靡不振,虛擬經濟又沒有英國那樣的積累,所以在三家馬車中,法國的失血最為嚴重。
經濟的不景氣,直接對社會穩定構成影響。而受衝擊最嚴重的,就是穆斯林群體。穆斯林群體本就處於社會底層,家底單薄,從事的工作,又是缺乏技術含量的低端體力勞動。在經濟下行期,大量的穆斯林無法找到工作,這種物質層面的困境,再加上文化隔閡,使他們很容易滋生怨念,極端組織只要善加利用,就可以在法國本土,培養出符合自己需要的「聖戰者」。
最後,也是最根本的是,法國打擊伊斯蘭極端勢力過於賣力。
關於這一點,大家可能有些奇怪。因為在世人的印象中,美國才是打壓伊斯蘭極端勢力的主力軍,歐洲充其量不過是跟班,出出力幫幫忙,最後跟着喝點湯罷了。
其實有這種印象也不足為奇。畢竟美國絕對實力太強,光芒太過耀眼,所以大家在關注西方與伊斯蘭的博弈時,總是不自覺的把更多的目光聚焦在美國身上。而且,隨着歐洲一體化進程的加劇,大家在看歐洲時,總習慣性的把它視作一個整體,進而忽視了他們內部的差異。
其實在伊斯蘭問題上,歐洲作為美國跟班不假,許多國家對美國的做派滿腹怨言也確實存在。但在歐洲各國中,法國唯獨是個異類。它打擊伊斯蘭極端勢力十分賣力,勁頭之足,已經遠遠超越了履行同盟義務範疇,用心之程度甚至還在美國之上。只不過,法國影響力有限,外被美國遮蓋,內被歐洲整體印象稀釋,所以大家對法國的強硬立場感受不明顯罷了。
法國為什麼要這麼賣力?這與法國國家戰略轉變不無關係。自薩科齊上台以來,法國逐漸拋棄了長期尊奉的「戴高樂主義」,轉而積極對外拓展地緣影響力。
而法國的對外擴張戰略,北非又是重中之重。法國與北非地緣關係緊密,又曾經在該地長期殖民(除了埃及,北非國家均為法國舊日殖民地),鑒於這種有利條件,法國希望建立一個以自己為首,輻射北非的「馬格裡布國際體系」。正因為如此,我們才看到法國會吸納北非移民;在卡扎菲政權的倒台事件中,法國的表現,甚至在美國之上。
這當然與伊斯蘭極端勢力構成衝突。之前雲石君已經說了,伊斯蘭極端勢力的終極政治目標,是建立一個伊斯蘭大一統國家。北非是伊斯蘭世界的重要組成部分,法國打它的主意,這擺明了是跟「基地」和ISIS作對。既然如此,他們當然要拿法國開刀。
不過話又說回來,雖然法國此舉,和ISIS們構成衝突。但這年頭,哪個世界大國不挖伊斯蘭的牆角?英美兩任世界霸主,都在中東煽風點火,挑的這片地區至今難以安寧。北非再重要,也不能和中東相比。ISIS們現在連中東都沒搞定,哪有那麼多精力去管北非?
其實不然。在雲石君看來,法國對ISIS統一大業的阻礙,不比美國差多少。
雖然以前的英國,以及現在的美國,都充當了中東這塊伊斯蘭核心區的主宰。但英美經營中東的出發點是為攫取利益,並無意對伊斯蘭文明進行根本性改造——這也就是說,反正只要不影響我家利益,其他的你們愛咋咋地。
但法國不同。法國對馬格裡布地區的經營,帶有十分明顯的政治吸納和文化同化目的,換句話說,法國的最終目標,是要將這塊地區同化成法蘭西文明的勢力範圍。
這就觸了ISIS們的逆鱗。美國人雖厲害,但它的搞法,一時半會還要不了伊斯蘭的命。而法國這種思路,那是要在北非直接斬斷伊斯蘭文明的根!對美國人,ISIS們還有足夠的時間,慢慢纏鬥下去;可要是對法國置之不理,那任其這麼痛下狠手,北非將來就不是伊斯蘭文明的地盤了!所以,哪怕北非沒有中東重要,哪怕法國對ISIS的直接威脅遠不如美國,ISIS們為了保住這塊廣袤的土地,也要跟法國針尖對麥芒的正面開火!
移民影響、地緣區位、經濟困境,以及法國對馬格裡布地區的圖謀,這四大因素交織在一起,決定了基地和ISIS們向法國開火,是一件十分必要,也相對容易的買賣。基於此,法國連受極端組織「洗劫」,也就在所難免了。
不過,這裡還有一個問題。畢竟眼下ISIS日子並不好過,俄羅斯對敘利亞的強勢進入,已經扭轉了阿薩德政權的不利局面;而敘利亞——伊拉克——伊朗三國政府合作,打造的什葉派之弧,也對ISIS構成戰略擠壓。對ISIS來說,甭管有多大的雄心壯志,眼下這個節骨眼上,頂住俄羅斯與什葉派三國的反攻,才是當務之急。
在這種情況下,ISIS實在沒必要再去招惹西方——由於俄羅斯與什葉派三國的合作,西方對ISIS的打壓立場已有所鬆動,雖然不可能放過ISIS,但也沒有再強勢打擊。現在對法國來這麼一手,擺明了西方會強勢報復。這樣一來,ISIS豈不會重蹈911之後的塔利班之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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