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香港與大陸對立起來變成本土派團結港人的戰鬥口號,但這其實是理解和判斷失誤的二分法。
美國南北戰爭期間,最常見和聽到的問題是「你站在哪一邊?」(Whose side are you on?)今日的中國當然不是處於內戰狀態,但在它的特別行政區香港,「你心繫哪裏,向誰效忠?」仍然是至為關鍵的問題。早前中國國家足球隊(國足)與香港隊在旺角大球場比賽,爭奪晉級世界盃亞洲區十二強賽的出線席位。從不輕易放過特首梁振英的香港記者問他:「你支持中國隊還是香港隊?」梁振英沒有表態,其實最好的答案是「我希望表現較佳的一隊勝出,May the best team win」。這樣說,雖然沒有言明,卻其實是支持港隊,因為優勝劣敗本來就是香港的核心價值。
我並不懷念英國的殖民統治,對香港的殖民地主人更一點好感也沒有。可是,無可否認,英國人對按規則行事(fair play)的堅持,以及對才智和能力的重視,是香港在其管治的一百五十五年內得以締造繁榮、安享穩定的主要原因。當然,英國管治下的香港也不是一個徹底由精英統治的社會(meritocracy),這樣的社會不僅不可能實現,它本身就是一個自相矛盾的概念。然而當時的社會的確存在相當大規模的向上流動性(upward mobility)——即使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只要有才幹,都有往上爬的機會。
反觀今日香港,作為成功的入場券(ticket to success),才幹和能力的重要性已被利益關係和人際網絡所取代。你想做什麼人,就要跟什麼人有聯繫。在政界、商界、學術界,以至文化界,牆內牆外壁壘分明;你不是自己人,就準必是外人(If you’re not inside, you’re outside)。香港的「自己人社會」個性(insider society),隨著政治鬥爭越演越烈和公眾意見兩極化而發展得更完整和成熟。
「自己人社會」的主要特性是它的自保本能(instinct for self-preservation)。所有「自己人組織」和「自己人社會」都是自我持續的(self-perpetuating),它們最缺乏的,是應變、改革和自我更新的能力。今日的科技日新月異,全球化令世界變得扁平,一個抗拒改變、不善應變的社會又怎會有競爭力?一個只願意相信、懂得照顧自己人的政府,又怎會有解決問題的新思維?
「效忠衝突」(loyalty conflict)一直是香港人揮之不去的夢魘。九七回歸前,當中英就香港前途齟齬不斷,香港往往被視為夾在生父(中國)與養父(英國)之間、兩面不是人的兒子。一八四二年,船堅砲利的英國逼無能的滿清政府簽下割讓香港主權的南京條約。在英國人逾一百五十年的殖民統治下,香港興旺發達,成為地球上最富庶和最自由的華人社會。在很多香港人的心目中,英國這個殖民地主人是他們的恩公(benefactor)而非帝國主義的侵略者。他們也許無法否認大陸是他們的親生父母這個事實,但在心底裏和潛意識裏,老早就把英國視為「最重要的心父母」(primary psychological parent)。
香港不是英國收養的孩子,而是從中國手上強搶的土地。如果香港人真的把英國當成「psychological parent」,那就是認賊作父。然而歷史事實是一回事,心理實況(psychological realities)是另一回事。香港人被迫與有共同經歷、社會關係密切的「好兄弟」和「心父母」分離,「心理健全」(psychological integrity)大受打擊,繼而出現很多性格和行為問題,為九七回歸後香港難以管治埋下伏線。
只能對一面效忠
回歸後,香港人要在中國大陸與本土香港之間作選擇;不是兩面效忠(divided loyalties),而是只能對一面效忠——梁振英因沒有表態支持港隊而被質疑做特首的資格。將香港與大陸對立起來變成反對派與本土派團結港人的戰鬥口號(rallying cry),但一開始,這就是因理解和判斷失誤而搞錯的二分法(false dichotomy)。在國足與香港隊的比賽,有球迷展示寫著「Hong Kong is not China」的橫幅。當然,香港不等於中國,這既是它的福氣,也是它的禍根(both its curse and blessing)。只有自我意識殘缺不全的人,才需要把這個不證自明、顯而易見的事實像發現新大陸那樣公布天下。■
原文轉載自《亞洲週刊》2015年12月6日 第29卷 4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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