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甸聯邦議會選出了新的總統,昂山素姬的親信,「全民盟」領導人之一吳廷覺成功當選,成為緬甸50多年來唯一沒有任何軍隊背景的總統。
當然,吳廷覺的當選,多少有些運氣成分。去年緬甸大選,全民盟大獲全勝,作為全民盟領袖的昂山素姬本應理所當然的就任總統。只不過軍方為遏制昂山素姬,早已提前布局,在憲法中規定配偶和子女是外國人者不能擔任緬甸總統。而昂山兩個兒子都是英國籍,無奈之下,昂山只能選一個代理人上位,這就給了吳廷覺摘桃子的機會。
而吳廷覺的上位,也引發了一些國內朋友的憂慮,此人是典型的親日派出身,與西方,尤其是日本關係良好,而且之前對中國的態度很有些不友好。再加上全民盟身上強烈的美系烙印,吳廷覺的上位,極有可能讓這兩年波折不斷的中緬關係雪上加霜。甚至有一些智庫專家悲觀預期,認為中國接下來在緬甸將受到西方排擠。
那麼,事實果真如此嗎?
如果本世紀初中國與緬甸軍政府親密無間的那種標準來衡量,那吳廷覺和全民盟執掌下的緬甸,跟中國是肯定親密不到這個地步的。從這個角度來看,中國受排擠倒也不是說不過去。
但話又說回來,這種倒退也不是今天才出現的,甚至早在全民盟和吳廷覺上位前,中緬關係就已經大幅後退了。去年以來,緬甸軍政府在緬北針對邊緣民族武裝發動大規模內戰,導致中緬戰略通道建設陷入停滯,期間中國多次強烈抗議,甚至在滇緬邊境發動軍演,但饒是如此,緬甸軍政府依然一意孤行。
緬甸軍政府治國無方,內不能安撫緬族民眾,外不能戡平邊緣武裝,從長遠看就不是一個靠譜的政治勢力;只不過中國有意開拓中緬戰略通道,這既需要緬甸保持穩定,還需要作為當局的軍政府通力配合;而緬甸深受美國制裁,軍政府也需要靠中國的政治經濟支持維持統治。這種情況下,中緬一拍即合,才有了本世紀初的那段黃金蜜月。
只不過,隨着中國國力快速增長和中緬戰略通道建設的鋪開,中國對緬地緣影響力也隨之不斷增長。一旦中緬戰略通道建成,屆時,為了確保緬甸國內局勢長期穩定,以維護戰略通道的長期安全,中國屆時將放棄對不得人心的軍政府的力挺,轉而認可具有緩衝閥作用,能夠更好平衡緬甸國內各方利益的民主制度——反正隨着中緬戰略通道的建成,屆時中國國力和對緬影響力,已經能夠確保對該國各方勢力的高度掌控,任何一個勢力上位,都不可能威脅到中國的利益。而在民主制度下,緬甸內部矛盾能夠有效彌合,這就大大降低了其發生內亂,進而影響到中緬戰略通道安全運行的政治風險。
只不過,在喪失了中國的力挺后,本就不得人心的緬甸軍政府,必然會被選民拋棄。鑒於此,緬甸軍政府趁着中緬戰略通道正在半途,美國又開始跟自己和解的機會發動內戰,希望藉著中國騎虎難下的當口,快刀斬亂麻,剿滅邊緣勢力,武統全緬。如此一來,軍政府既可以消滅外部民族勢力的威脅,又藉著統一的功業,在緬族內部提升了自身的統治合法性,將來不管緬甸局勢如何變化,軍方勢力都有從容轉圜餘地。
只不過軍政府空有一身抱負,但卻沒有相應本事,導致內戰長期持續,嚴重影響到中緬戰略通道建設。這當然引起中國強烈不滿——這下輪到軍政府騎虎難下,只能硬着頭皮堅持到底。在這種情況下,中國不得不提前推動緬甸民主化,利用全民盟從內部制衡軍政府——這就有了去年的昂山素姬訪華。
交代完了這一系列背景后,大家對今日緬甸政局想必已有一定了解。
在當今格局下,指望全民盟把中緬關係帶回本世紀初,那肯定是不現實的——形勢的變化決定了,哪怕是軍政府,跟中國的親密關係都已被嚴重削弱,何況是它全民盟?
但話又說回來,因為全民盟和吳廷覺的美日背景,就認定這股勢力上台後,中緬關係會在當前基礎上大幅倒退,這更是有失偏頗:
首先,一個任何的政治勢力或政治家,只要其水平不離標準線差的太遠,那它在決定自己的政治取向時,其出發點都是基於自身現實利益,而絕非一己之感情喜好。這一點,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巴基斯坦上流社會,一水兒的英國成長背景,但這並不影響這個國家成為中國的鐵盟;同樣,前越南總理阮晉勇畢業於廣西師範大學,但這同樣不影響它成為越共內部的反華先鋒。
所以,因為吳廷覺和全民盟之前和美日過從甚密,就認定他們上台後會跟中國疏遠,這完全是只見樹木不見森林。
歸根到底,決定政治家腦袋的,從來就不是自己的感情,而是自己的屁股。以前在野時,鑒於中國與軍政府斬不斷理還亂的關係,吳廷覺們大可以拿中國的事兒,作為攻擊軍政府的手段(吳廷覺曾揚言:中國的投資、經濟影響力,都需要在民盟上台後進行通盤審核)。但一旦上位登基,肩負起維護緬甸國家利益的政府職責,其立場自然會發生變化。
首先,中國是世界主要勢力中,唯一跟緬甸有着緊密地緣關係的一個。而且緬甸之於中國又有巨大戰略意義,中國也在此投下了血本。以前吳廷覺只是個在野政客,中國犯不着跟他一般見識;但他成為總統后,要是膽敢壞中國的大事,必將遭致中國強硬打壓。
而中國要打壓他實在是太容易了:經濟上,中國經濟實力以及中緬地緣關係決定了,中國是緬甸發展經濟的最大指望。中國只要稍加限制,緬甸經濟就會陷入困境。說白了,民眾支持全民盟,歸根到底還是要過上好日子。如果吳廷覺上台後,日子不僅沒更好,反而陷入困境,那甭管吳廷覺有多少理由,也免不了被拋棄的命運。
當然,有人說了,吳廷覺也可以改跟美日歐合作啊——它們的經濟實力也不比中國差。
的確,美日歐可以給緬甸一些好處,但這些好處遠遠不能與中國相比。因為跟中國不同,美日歐與緬甸的地緣關係極為疏離,這意味着它們不能像中國那樣,根據地緣經濟規律,通過構建基於共同利益的經濟圈,來推動緬甸經濟的長遠發展。它們能做的,更多的只是給緬甸一些經濟援助——這種肉包子打狗,註定規模十分有限,跟中國打造合作共贏的經濟體系全不能比。
而除了經濟,還有政治。緬甸國內邊緣少數民族與本部核心區緬族的民族和地緣矛盾十分尖銳,這嚴重削弱了緬族中央政府的權威。而中國的國力和滇緬地緣關係決定了,中國對緬北邊緣民族的影響力甚至還在緬甸中央政府之上——只看中國想不想動用這份影響罷了。如果吳廷覺們真敢影響中國的利益,中國隨便折騰出點事,便能讓吳廷覺政府內外交困,無以為繼。
也正因為如此,儘管全民盟在被軍政府全盤壓制時,對中國多有指責,但隨着軍方權力邊界的退縮,近年來全民盟在國內爭權奪利的同時,也迫切希望改善自身與中國的關係——昂山素姬多次希望訪華,並於去年年中終於得到中國首肯成行,這種態度便足以證明,全民盟對如何跟中國打交道上,有着十分清醒的認知。所以,不管全民盟這幫領袖內心如何作想,但在行動上,絕不可能真去破壞中國在緬利益。就算吳廷覺想這麼做,昂山素姬也不答應——畢竟說到底,昂山素姬才是真正的掌權者。
不過話又說回來,雖然緬甸新政府不至於真拿中國在緬利益開刀,但跟美日較好,或者折騰點小動作什麼的還是在所難免。畢竟雖然中國現在對緬影響力大大增強,但還遠沒有到讓緬甸別無選擇的地步。
在這種情況下,跟美日適當親近,只要別太過火,中國為避免因小失大,也不會對緬甸政府怎麼樣。
而好處則十分明顯,一方面,緬甸可以多撈點實際好處——利用大國之間的互相制衡,左右逢源兩頭通吃,自古便是小國謀生之道。
另一方面,這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對沖中國的政治影響——雖然緬甸經濟發展離不開中國,但政治上的獨立自主,也是任何一個主權國家所竭力追求的。
只不過,政治與經濟向來都是孿生兄弟,緬甸想拿中國的好處,政治上想不受中國影響,這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有機會對中國多加一些掣肘,讓這種受制約程度儘可能的減輕一些,這種事不管是誰在緬甸當權,都肯定會想方設法的去做。
但是,這種掣肘必然是有限度的。地緣格局決定了,中國對緬影響力,天然在美日之上——而且這種影響力還會隨着中國國力的增強而不斷加大。在這種情況下,緬甸不管怎麼使小性子,其效果也只能是在技術層面,絕不至於改變向中國靠攏的大勢。
只是,我們也必須清醒的認識到,雖然緬甸向中國靠攏的大勢不會改變,但指望恢復到本世紀初,軍政府與中國親密合作的那種狀態,已經不可能了。隨着緬甸民主化的推進,其國內政治複雜性已大大增加。在這種情況下,美日勢力的滲透渠道已大幅拓寬,民粹主義情緒也更加泛濫——這都會緬甸政府與中國的合作形成阻礙。
所以,雖然大勢沒有改變,但中國經營緬甸時,所面對的難度和挑戰性將大大增加。在具體操作上,要花費更多的精力乃至金錢,也要有更高的技巧,承擔更大的風險,面臨更大的不確定性。對於這一點,無論是官方還是與緬甸打交道的企業,都必須要有清醒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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