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拉里承受了人們對政治精英的滿滿惡意

演講結束,人們在會場的後門等希拉里出來,她見到了人群,仍在保持微笑,卻還是很矜持,明顯沒有奧巴馬、特朗普,以及她老公克林頓那種見到民眾就像見到親人的誇張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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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總統大選的好戲一台接一台,最新的戲碼是民主黨高層郵件被阿桑奇曝光,黨鞭辭職,希拉里在競選路上遭遇重挫,民調開始落後於此前不被看好的共和黨候選人特朗普。民主黨試圖通過這幾天的全國大會來挽回頹勢。所有他們能夠想得到的支持者,如第一夫人米歇爾、前紐約市長布隆伯格、甚至在郵件門中顯示備受民主黨高層傷害的桑德斯,都被拉來為希拉里背書。

這些支持者看來是出盡了全力,每一個人的演講都令人感動並備受讚許,但對於希拉里深陷的窘境似乎然並卵——從之後幾個主要媒體的民調看來,並無翻轉式的重大影響。

一、希拉里上台,誰在支持,誰在反對

對於希拉里的評價一直是兩極分化的:全世界總是有那麼一群人,選擇毫無保留地支持希拉里,儘管知道她只是個政治家,所有的話語都經過政治的考量,但他們的忠誠多年以來沒有改變,這種粉絲式的死忠心態無法完全用選舉政治來解釋。

也有另外一群人,對希拉里厭恨至極,但同樣說不出來為什麼。很多分析給出的原因是,因為她是一個女性政治家,如果她是一個男政治家,可能早就當選了。但包括希拉里自己在內的民主黨人都並不完全同意。

但今年的美國大選,在出人意料的殘酷競爭下,將以往出於政治考慮的、浮在真實意圖之上曖昧言辭一一衝刷而去,讓一切都透徹得可以輕易分辨:那些反對希拉里的人,面目清晰了很多——就是那些不希望美國政治繼續走「精英政治」路線的人。

而希拉里在政治競爭中的屬性也確定無疑了:政治變遷中堅持傳統改良路線、精英主導大政府的傳統華盛頓政治精英。

至於這場大選的基本格局,也是到了今天才明確無誤地顯現出來:是傳統的政治精英們與從「左」「右」兩個方向對此進行攻擊的「反精英政治」的生死之戰。

積極出面,眼含熱淚進行演說的米歇爾等人清楚地認識到,他們並非僅僅為希拉里站台,也是在為包括共和黨在內的華盛頓政治傳統站台。桑德斯、布隆伯格都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民主黨人,布隆伯格更是參加過共和黨,但估計許多共和黨內部的精英也都寧願希拉里當選,否則特朗普上台的話,以往的政治遊戲恐怕就玩不下去了。

到那時,失敗的就不僅是希拉里,而將是華盛頓的一代政治精英。

二、咎由自取的美國政治精英

不過,民主、共和兩黨的「政治精英」們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不得不為曾經的對手背書,以防止更加反感的人上台,實在是咎由自取。多年以來的高層政治遊戲的成功,選舉制度的輕易操控,讓這些政治精英們感覺良好,似乎政治一直可以這樣玩下去。《權力的遊戲》《紙牌屋》《國務卿女士》這些深受美國人喜愛的電視劇,似乎更加深了人們的印象,即政治真的可以是少數人在密室中的籌劃就可以成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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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問題是,政治不是遊戲,政治不是遊戲,政治不是遊戲——秉持重要的話說三遍的傳統——認為政治是遊戲的人,最有可能成為這個「遊戲」的出局者。政治的原意,無論是亞里士多德的「至善論」,還是孫中山的「眾人論」,都表明政治一直是或主動或被動開放的、面向人群的、殘酷的、後果嚴重的、要求參與者態度嚴肅的事業。美國的代議制選舉政治是經歷了兩百多年的時間,許多代政治家的努力而完善的。這同時也意味着其中的利益是相對固化的,弊端也是歷史悠久的。

民主政治、特別是選舉的邏輯是:民眾是自己利益最好的評價者,因此把選擇領導人和選擇政策的權利交給民眾,他們會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政治精英和政策,這便是公共利益實現的途徑。

這一套一直行之有效,直到上世紀90年代,從經濟全球化突然加速的現實來看,大政府、福利國家、兩黨政治並沒有有效地引領經濟發展的方向,帶來的卻是蛋糕縮小、階層分化和觀念歧異等結果,從長久看是腐蝕了制度的根基。

特別要命的是,如果說市場經濟中的利益分化還可以歸咎於經濟精英的話,政治上的利益分配不公卻只能讓政治精英來背鍋。全世界的政治精英正是高度依賴制度而生存的。例如,在現實中,經常會出現謝淑麗(Susan Shirk)所說的「雙向代理」的狀況,即政策執行者把自己的利益,以及自己所代理的利益集團的利益置於公共利益之上。

在過去的全球化加速的過程中,包括美國在內的西方政治精英不但沒有阻止經濟上的兩極分化、中產階級縮減等重大變化的發生,反而自己在國家的結構性衰退中獲益,至少是沒有受到損害,並且和經濟精英越走越近,這就讓人更加無法容忍了。這也是近年來大公司遊說華盛頓的力度加大、希拉里競選資金豐厚等現象受到廣泛的負面解讀的原因。與此同時,美國的經濟狀況則在金融危機后一直沒有太大的起色。

這一次維基解密曝光的郵件其實分量不重,看過了一些「重量級」郵件的內容,無非是打壓對手抬高自己。而政治家們,包括共和黨的政治家們,不都是這麼搞選舉的嗎?(也許阿桑奇把更多重量級的郵件留在後面吧?)但人們仍舊是不依不饒,無非是因為這些郵件坐實了人們對於政治精英們的想象:陰謀家、無視公眾利益、暗箱操作等等。確實,民主政治中的政治精英也會腐化。這種腐化並不是貪圖金錢的腐敗,而是政治上的腐化,為了既得政治利益不擇手段的自利行徑。

但是,等等,這樣的場景似乎很熟悉啊。古羅馬共和制滅亡之前,魏瑪共和國要選舉希特勒之前,都曾出現過人們對民主制度下腐朽的「政治精英」或「政治貴族」的攻擊,而被攻擊者也很難為自己的行為辯護。最終獲勝者將政治精英和民主政治一股腦地廢除了,民眾們也在歡呼中走上另外一條政治道路。政治精英的不堪足以摧毀民主政治的根基。

當然,華盛頓今天的政治精英們還沒有走到這個地步。當布隆伯格說希拉里代表了政治上的公共利益理想時,說的是真的,因為這是精英政治設計的初衷。相比左右的極端主義,主張建制的政治精英還更加靠譜一些,至少他們民主政治和公共利益的大方向是不會走錯的。

前紐約市市長布隆伯格在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上抨擊特朗普:「他最富有的地方就在於他的虛偽」前紐約市市長布隆伯格在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上抨擊特朗普:「他最富有的地方就在於他的虛偽」
前紐約市市長布隆伯格在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上抨擊特朗普:「他最富有的地方就在於他的虛偽」前紐約市市長布隆伯格在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上抨擊特朗普:「他最富有的地方就在於他的虛偽」

三、希拉里承受了人們對政治精英的滿滿惡意

要說希拉里承受了人們對政治精英的滿滿惡意,這也不能怪美國公眾,因為她實在太像是精英政治的典型代表了:家世好,畢業於名校,全美最具影響力100位律師獲得者,在律師事務所和政府都曾擔任高位,老公做過總統,有一個強大而狹窄的圈子支持她。在這個意義上,希拉里的郵件門並不冤枉,代議制下的政治精英就是這個樣子,她也並沒有特意做過超出兩黨政治家底線的事情。如果說有,她唯一的「錯誤」就是讓這些郵件、這些想法、這些密室謀划被公眾知曉。

不過,相比民主政治的精英們本身的不爭氣,對民主來說一個更壞的消息是:代議制精英民主賴以建立的外部環境開始崩塌。傳統的政治家和許多利益集團本來是依靠制度來獲得既得利益的,但現在,這個制度的根基已經被極大地腐蝕,無法再像以往那樣順利運轉下去了。民主本來是為大眾服務的,但大眾民主的興起卻往往會走向原來由政治精英設計的民主初衷的反面。土耳其的變化,埃及的選舉,都顯示出民主政治與以往精英民主不同的新走向。

特別是,隨着技術的進步和受教育程度的提升,普通人參與政治的能力增強了。隨着現代社會中經濟和個體生活受政治的影響越來越大,普通人參與政治的願望也空前強化。無論這個國家的政治體系如何,被統治者的變化都意味着:大眾政治的時代來臨了。所以,今次美國大選代表未來的,是特朗普和桑德斯這樣的政治家。當然,他們的目標和理念完全相反,但政治路數卻高度一致。他們或者憑藉自己的理念、或者憑藉自己的人品,或者憑藉誰都莫名其妙的理由,而能夠輕易地動員民眾。

桑德斯在國民黨全國代表大會上發表演說,呼籲其支持者在大選中將選票投給希拉里桑德斯在國民黨全國代表大會上發表演說,呼籲其支持者在大選中將選票投給希拉里
桑德斯在國民黨全國代表大會上發表演說,呼籲其支持者在大選中將選票投給希拉里桑德斯在國民黨全國代表大會上發表演說,呼籲其支持者在大選中將選票投給希拉里

希拉里的運氣不好,她是一個傳統的華盛頓政客,卻無法將自己融入大眾政治之中。在許多精英政治的場合她遊刃有餘,但在吸引民眾方面卻有很多短板。這也是許多人批評她「不親民」的主要原因。

但說實話,這並非她的主觀願望,而是精英政治的傳統所致。去年4月份,我到紐約參加一個會議,希拉里是壓軸演講。面對數百名有經濟實力的參會者(聽她小範圍演講的門票價格實在不低),她的演講可圈可點,說理明晰透徹,令人讚歎。但等演講結束,人們在會場的後門等她出來時,她見到了人群,仍在保持微笑,卻還是很矜持,雖然還不至於一副趕快早點握完手簽完名的表情,但很明顯沒有其他美國政治家如奧巴馬、特朗普,以及她老公克林頓那種見到民眾就像見到親人的誇張表情,而前兩位都是曾經擊敗她或者有可能擊敗她的強勁對手。
四、全世界「政治精英」都越來越不受待見

而把眼光超出美國,我們會發現,政治精英和精英政治不受待見這回事,不是美國的問題,而是全世界的問題:在歐洲,英國脫歐意味着卡梅倫這樣在精英政治中浸潤已久的首相,根本不了解自己的人民;而堅持政治正確的默克爾大媽的政治形象也隨着德國高發的移民暴力而遭到不少人的否定。

在亞洲,台灣地區高度體制化的國民黨也因大佬們在選舉政治中過多的利益算計而一敗塗地,就連新加坡執政了數十年的人民黨,聲勢也大不如前。在日本,長期執政的自民黨的聲望經歷了長時期的下跌,直到安倍上台,帶來的卻可能是對傳統制度,包括和平憲法的廢除。

中東地區的阿拉伯之春摧毀了埃及、突尼斯等國家原有制度和利益集團,但並未建立起新的有效的體制,最後還是要求助於軍隊干預。至於在伊拉克、敘利亞,原有制度則是被美國親手打碎的。並且和美國的期望相反,填補強權制度的不是世俗民主,而是極端主義和恐怖主義。其引起的後遺症讓整個西方社會不堪重負。

這幾天,很多認識的朋友讓我對美國大選的前景做個預測。說實話,這真的不好預測。美國大選還有幾個月的時間,翻轉式的新聞仍會層出不窮。但社會潮流大勢已成,誰能站在大眾的前面一點點,不要太前也不要太后,就能引領大眾政治。

至於共和黨目前的狀況,選出了特朗普,這不是引領大眾政治,而是向大眾政治屈服。民主黨還在抵抗,但最終的結果取決於桑德斯的支持者,而不是希拉里的支持者;取決於人們反感特朗普的程度,而不是喜愛希拉里的程度。一個精英政治的高手,要去吸引大眾政治的基本盤,這在政治實踐、特別是競選宣傳中是很要命的事情——你都不知道怎麼宣傳才好。

當然,對政治前景的判斷,除了政治現實之外,往往還基於一個人的基本政治理念。說來好笑,促使我建立自己的政治觀念並可能會終生堅守,且此後選擇政治成為自己專業的「引路人」,並非某個真實的政治家或學者,而是我在少年時讀過的一本長達數百萬字的幻想小說的主人公——楊威利,那本書的名字是《銀河英雄傳說》。

動畫《銀河英雄傳說》中的楊威利動畫《銀河英雄傳說》中的楊威利

這當然是一本描畫了民主政治存在諸多弊端,乃至最後自取滅亡的小說,卻同時展示出包括現代政治的目標是為實現正義的強大信念。至於在我閱讀過和親眼目睹過的真實歷史中,當人們擁有選擇權的時候,經常在腐朽的民主政治和高效的強人政治的前景中舉棋不定。但可悲的是,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會和小說中的人民一樣,選擇腐朽的強人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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