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現象背後暗藏着自由民主體系內部的矛盾,而美國學界對如何認識這一矛盾存在分歧,由此產生關於打壓過盛的民主或彌補基層民主不足的爭論。從這些爭論中可以看出,美國精英與大眾對政治有着不同的價值需求,那些指責民粹威脅到政治自由的輿論是站在精英一方的立場,呼籲給予選民更多權力感的聲音則是為大眾而發出的。自由與民主的矛盾始終存在,但美國目前深陷恐怖主義、種族、經濟等問題泥潭,已漸漸失去平衡這一矛盾的條件和能力。
特朗普從眾人眼中荒誕的笑話變成了讓人大跌眼鏡的黑馬,美國輿論對此一片嘩然。問題不在於特朗普本人多麼個性,而是選民怎麼會把這樣一個毫無政治經驗、口無遮攔、不太討喜的土豪推上政治舞台。特朗普現象,反映出西方政治體系開始無力平衡自由與民主的病症。西方國家引以為傲的自由主義民主體系,曾經完美融合了精英與大眾,但如今卻嚴重失衡,究竟是哪一端出了狀況呢?為此,法意選取了美國學者圍繞民主問題的一組辯論文章,試圖通過這種辯論為讀者提供理解美國民主政治的一種多重交叉視角。所選三篇文章分別為:一是美國《新共和》雜誌前編輯,美國著名評論家安德魯·蘇利文(Andrew Sullivan)載於美國《紐約雜誌》的《太民主就不民主了》(Democracies End When They Are Too Democratic),該文直指民粹主義泛濫的危險,爆紅一時;二是美國新美國基金會創始人、美國《政客》、《國家利益》雜誌特約編輯邁克爾·林德(Michael Lind)隨後在紐約時報發表《美國民主過盛還是不足?》(Is There Too Much Democracy in America or Too Little?),對蘇利文的觀點作出回應,他認為,是民主不足而非民主過盛,才產生了民粹主義的煽動性反衝;三是哈佛大學政治學系講師雅斯察·芒克(Yascha Mounk)撰寫的《不自由的民主或不民主的自由》(Illiberal Democracy or Undemocratic Liberalism?),他對以上兩種觀點做了簡要評論,指出民主不足與民主過盛之間存在因果演變過程。
這三篇文章都在試圖回答為什麼特朗普會得到眾多選民的支持,儘管觀點不一致,但都表達出對自由主義民主體系現狀的不滿。理想的自由主義民主體系應在精英與大眾之間保持微妙的平衡,既要注重保障個人權利,尤其是邊緣化少數族群的權利,又須在公共決策中體現民眾意志。蘇利文提到,美國自由主義民主體系能保持長達幾個世紀的穩定實屬不易,柏拉圖若在世定會另眼相看,從此放棄對民主生活的蔑視。不過這也要歸功於柏拉圖思想對美國國父的警示,讓他們在建國之初就建立起免於多數人暴政的政治制度,包括嚴格限制選舉權、由選舉團推選總統和副總統、設置參議院、由總統提名最高法院大法官等。三權分立體制一直發揮着類似於防火牆的作用。
如今防火牆失靈了,精英與大眾之間的微妙平衡被打破。芒克將這個過程稱為自由主義民主體系的分化,分化為「不自由的民主」與「不民主的自由」。前者空有民主,後者僅存權利。
蘇利文與林德對於當前自由主義民主體系分化的方向存在爭議。
蘇利文認為,特朗普上位是強大的民粹勢力推動的結果,標誌着美國社會進入后民主時期。首先,民主本身具有容易被煽動的弱點。美國國父之所以擔心民主文化的滋長,就是因為民主孕育出的是感覺、情緒和自我陶醉,而非理性、經驗和公共精神。今年的大選深刻地揭示了民主的這個弱點。其次,美國政治制度對直接民主的抵禦能力減弱。自上世紀起,美國政治制度中不民主的因素漸漸被剔除,抵制民意的屏障越來越少,在直接民主的不斷施壓下,政治機構已被反智主義的極右翼和反精英的極左翼擠變形了。如今的政治無關實質和思想意識,只剩下民眾對泄憤意願的表達。從奧巴馬到特朗普,再到桑德斯,這些傳統體制之外的總統候選人,將數以百萬計的選民捲入選舉進程。蘇利文提出,此時必須警惕那些無恥的煽動家。
可惜的是,在當下社會環境中,煽動家在技術和情感上都佔據了有利地位。技術上,互聯網的興起打破了民眾參與討論的門檻,卻無人對這些討論進行編輯裁斷,這讓討論流於意見交換的層面,根本無助於形成權威的判斷。政治中的情感因素一發不可收拾,在這種情況下,總統候選人表現得越情緒化,獲得的支持就越多。特朗普深諳此道,他抓住了美國政治和媒體精英權威衰減的好時機,這些精英沒有真正意識到互聯網這種開放式力量對政治遊戲規則的改變。情感上,美國的白人藍領階級被政治精英疏離,不公平的政治排序剝奪了他們的正常權利,他們信仰滅失、前景黯淡,轉而從性別和種族着手尋找自己應有的那份「存在感」。在焦慮情緒瀰漫的時下,特朗普提出要在美國與墨西哥的邊境建起圍牆、通過貿易戰爭扭轉逆差,這些在傳統的理性政治程序中不僅不會被作為議題討論反而會被視為笑話的承諾,如今卻成為了眾人的希望。
特朗普利用激情傳導,喚起民眾對於墨西哥移民和穆斯林的怨恨,通過到處樹敵為自己助長人氣。蘇利文認為,這種妖魔化外來人群的做法是一種典型的法西斯主義,並指出特朗普暗示要用恐怖手段鎮壓恐怖主義,還以暴力威脅RNC(共和黨全國委員會)迫使其合作,可見其思維之偏激。民粹主義者缺少自製,民主社會不能交予這些人之手,必須要依賴精英群體,遏制民粹勢力的發展。
林德反對蘇利文的觀點。他認為罪魁禍首不是煽動家鼓吹民粹,而是事實上民眾根本沒有政治話語權。最重要的政治決定都由技術專家做出,甚至那些通過選舉產生的代表也很少反映選民的偏好。原因一方面來自候選人對選舉資金的需求,另一方面來自議會力量的式微。無論是共和黨還是民主黨的候選人,為爭取選舉資金,會放棄與民眾一致而與捐贈集團相悖的意見。而聯邦政府內部,許多過去由立法來確定的事情,現在要依循法院裁決、行政規制以及總統指令。在很多情況下,議會已經放棄了它的憲法性義務,更多地扮演起批評者的角色,因為這相對來說比較容易。林德對此做了一個形象的比喻:試想人們把錢投進販賣機,發現它什麼都不會吐出來或者吐出來的東西都不是人們想要的,結果是什麼?必定是有些人會試圖搗毀這台販賣機。普通民眾想要的,並不能由一項新的稅金免除或工資補貼法令來滿足,必須賦予他們更多能夠真實有效地影響政治結果的權力,改變目前普遍存在的無權力感。
芒克針對蘇利文和林德的觀點評論道:兩種觀點乍一看完全相左,但細想起來實際上是互補的。現在大西洋兩岸的民眾都開始覺得,自己不再是政治命運的主宰者,而是生活在一個自由卻不民主的社會當中,致使他們迫切地想要倒向另一個極端。特朗普承諾要為選民們消除民主路障,其實就是要着手取締墨西哥移民、穆斯林的個人權利,製造多數人的暴政。蘇利文和林德的觀察都沒有錯,蘇利文所擔心的民主過盛的幽靈的確在過去數十年中漸漸成長起來,而致使其成長的原因就是林德所說的民主不足。芒克指出,從不足到過盛,是一個「培養」的過程,民主過盛現象是民眾因民主不足而進行自我防衛的結果。
儘管芒克理順了關於特朗普現象的兩種不同解釋,但卻無法中和蘇利文和林德各自提出的解決路徑。蘇利文立場非常明確,他呼籲共和黨精英聯合民主黨,反對特朗普,通過犧牲這次選舉來換取對政黨和國家的拯救,同時號召選民將選票投給希拉里。他提出,精英群體並非民主的敵人,儘管他們製造了財富上的巨大不平等,也做過很多失敗的事情,但他們的存在能夠防止民主自我殘害。此時此刻,精英群體自身必須振作起來,民眾也應毫無保留地予以支持。林德則認為,必須通過政治改革使民眾對選舉產生實質性的改觀,從基層政府開始發力,在不受利益集團的影響下,進行更多自由的嘗試,讓選民感覺自己的選票確實能夠發揮作用。
一個將民眾激情視為必須拒之門外的洪水猛獸,一個認為應想辦法打開大門容納洶湧的民意。政府縱然能夠一時安撫民眾的不滿情緒,但始終無法解決自由與民主之間的矛盾。特朗普的崛起,在精英看來這麼不合時宜,在本就複雜的形勢下,特朗普還試圖去激化矛盾;在民眾看來又像是應運而生,因為矛盾鬥爭中的民眾希望扭轉形勢,特朗普才會被推上舞台,有望成為政治贏家。可見,無所謂誰的解釋更有道理,只是利益和立場不同而已。■
編譯文章:Andrew Sullivan, Democracies End When They Are Too Demoratic.
文章來源:New York Magazine, May 2, 2016.
編譯文章:MichaelLind, Is There Too Much Democracy in America or Too Little?
文章來源:New York Times, The OpinionPages, May 14, 2016.
編譯文章:YaschaMounk, Illiberal Democracy or Undemocratic Liberalism?
文章來源:The Daily Star, June 13,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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