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大選結果終於出爐,特朗普贏得了選舉。實際上,特朗普在今年美國大選中的意外崛起,令美國(甚至整個西方)精英階層一片愕然。當特朗普剛剛開始加入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競選時,沒有人認為他是認真的;之後特朗普一次又一次地闖關向前推進時,也沒有多少美國精英相信,特朗普可以走到今天的這一步。當他們意識到今天的特朗普已經勢不可擋時,才醒悟過來,意識到美國民主竟然也能產生這樣一個他們所不能接受的候選人。
華南理工大學公共政策研究院(IPP)在大選揭曉的第一時間組織了學術討論會。IPP學術委員會主席鄭永年教授指出,這次的美國大選猶如英國脫歐在美國的重演。美國的精英層欺騙了自己。這場選舉可以看做是美國的社會革命,這場社會革命能否導致政治革命則是關鍵。以下是IPP學術討論會的文字實錄。
社會科學面臨死亡
IPP執行主編李明波:特朗普贏得美國大選後英美輿論一片嘩然,您對這個結果感到意外嗎?
鄭永年:這個問題應該我向你們提出來。我覺得如果你們感到意外的話,那就要好好反思一下了。我從來不覺得這是意外。我以前也談過如果特朗普這次不贏,四年後共和黨會贏得更漂亮。尤其是英國脫歐公投成功之後以後,如果我們對特朗普的獲勝還感覺到意外,真的要好好反思一下了。
誰對今天的選舉結果感到意外?特朗普的支持者肯定不覺得意外。美國的既得利益者覺得非常驚訝,資本會覺得驚訝,美國整個知識界會覺得很驚訝。為什麼?我覺得所有的美國既得利益者,或者說全世界的既得利益者,現在都是皇帝的新衣。所有的既得利益都脫離現實,脫離社會。不過,他們是自己做了一件皇帝的新衣,只有自己相信自己。資本感到非常意外,因為資本太自私自利了,就看不到本質性的問題。知識分子更糟糕。我覺得當代社會科學面臨死亡的狀態;要麼死亡,要麼重生;如果以後不能重新改造自身,就會和現實毫不相關。在這件事情上,政治學、經濟學和社會學更應當感覺到害羞。
前段時間,大家都在忙於反對特朗普,包括一大堆經濟學家。政治學家幹什麼呢?他們也都在搞政治活動,聯名反對特朗普。但是大家沒有時間去反思社會根本的問題。現在整個社會科學、知識分子的心態出現了很大的問題。中國也是一樣。大家很難看到社會真實的一面,大家拚命說話,去參與政治,而不是認真地去研究問題。這樣,大家自然就沒有判斷能力。
當你用一個特定的意識形態,或者從特定的利益或者權力視角來看問題的話,你肯定會失敗。所以這次誰贏了?當然,特朗普贏了,支持特朗普的人贏了。他們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會贏。但是權力輸了,資本輸了,知識輸了。所以如果你們感覺驚訝,你們就要反思了。為什麼要做出克林頓會贏這樣的預判?尤其是英國脫歐以後,我寫了很多篇文章說明民主世界在發生什麼。時勢造英雄,特朗普是時勢的產物。大家都沒去分析時勢。我覺得,對於我們做政策分析的人,這次失敗的預判是一個很好的案例研究,研究為什麼預判錯誤。
那些認為特朗普會輸的人,他們所持的理由到底是什麼?是從利益出發?從權利出發?還是從特定的意識形態出發?這不僅僅是美國的現象,歐洲也是一樣,甚至中國也是一樣。權力、利益和知識結合在一起,大家變得很自私。自私了就有局限性,但不到大局。簡單地說,就是大家都為自己做了一件皇帝的新衣,自己騙自己。今天世界,這是一個普遍的現象,需要我們深刻反思。
大眾民主制度的危機
IPP執行院長楊沐教授:鄭老師,按照您剛才的邏輯,是否可以說這次選舉本身就是美國民主制度發展到一定時期的一個結果?不能說特朗普普的勝利是民主的失敗,當然也不能簡單的說是民主的勝利。但是如果我們把這種大眾民主稱為民粹主義,是不是不合適,我們仍然應稱之為民主?
鄭永年:這次特朗普的勝利可以說是選票的勝利,是大眾民主的勝利。我們首先要意識到,民主有不同版本的民主。這是現代、當代的版本——大眾民主的勝利。民粹主義裡面,個人要素很重要。例如希拉里·克林頓,從知識的角度來看,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很漂亮,都很完美,但漂亮言語背後的希拉里本質上就是一個政客。從一開始,特朗普和希拉里兩個人之間的玩法就決定了特朗普會贏。希拉里玩的是西方那一套馬基雅維利主義,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很漂亮,但大家都知道她的話就是一個久經考驗的政客所說的,有什麼可行度呢?沒什麼是可行的。老百姓不願意聽這些了。只有那些認同她的人、從特定意識形態看她的人、恐懼特朗普當選會損害自己利益的人才認同她。
特朗普呢?有的時候他像個落水狗被人打,但是很多美國人就覺得他特別像美國人,「像我們自己」。他以前沒有任何的從政經驗,對很多美國人來說,他就是「我們」。希拉里玩馬基雅維利主義玩得太過分了,老百姓反而不信。郵件門就是這樣。希拉里因為用私人電腦處理國務,這危害到美國的國家安全。在很大程度上,她是可以被起訴的,但是因為既得利益不喜歡特朗普,所以就「原諒了」希拉里。
更有意思的是,這次大選民主黨又把普京和俄羅斯牽涉進來,以此攻擊特朗普。但這些跟一般的老百姓又有什麼關係呢?對老百姓來說,真正的國家安全有幾個人會去關心呢?他們關心的是自己的現實生活。
可見,主流的那些東西,無論是既得利益者、白宮、共和黨、媒體、民主黨,他們所要傳達的信息根本很難傳達到特朗普的支持者那裡,或者傳達到那些搖擺不定的人那裡。因為他們已經有自己的主見和決定了。
還有一個因素特別重要,那就是社交媒體。上次我跟莫道明先生討論二次元、三次元時說過,今天西方的政黨已經越來越不重要了。特朗普現象首先是一個社交媒體現象。特朗普這次可以說只是借用了「共和黨」這個名字,並且共和黨也是很不願意借給他的。大部分的共和黨人,都是既得利益者,也都反對他、嘲笑他,把他當成一個笑料。他所依靠的就是社交媒體。美國的年青一代,很少去看CNN,New York Times等主流媒體,大都看社交媒體。大家已經不信任現存體制了。這次選舉很難說是傳統上民主黨跟共和黨之間的競爭,更多的是體制內外的對決,就如英國的公投。
我注意到,在特朗普侮辱婦女的醜聞爆出之後,共和黨領袖公開反對他。特朗普就表示:共和黨都反對我了,我反而輕鬆了。在此之前,特朗普還要顧及到共和黨,還要和共和黨的既得利益者們合作。當他發現共和黨都在反對他的時候,他反而很輕鬆。這為他操縱民粹主義提供了很好的條件。
特朗普的勝利就是大眾民主發展到現在這個階段的產物。在大眾民主還不到半個世紀的時間裡,就已經暴露出深刻的矛盾。我把這次美國選舉跟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社會主義革命相比較。當時的西方民主也經歷了巨大的危機。在社會主義運動時候,西方民主發生了巨大的轉型。任何制度不會像福山從前所說的會出現「歷史的終結」的階段;相反,任何制度到了一定的程度就要進行重大的調整。
現在已經到了調整大眾民主制度的時候了。特朗普當選,會引發美國乃至西方巨大的社會政治變化。歷史都是這樣的。中國人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然「三十年」是太短了一些。不過,任何一個制度,無論是民主還是專制,到了一定程度就會蛻變。以前古希臘亞里斯多德早就說得很清楚,沒有一個完美的制度,任何一個制度到了一定程度就會蛻變。我想美國的民主,儘管我們一直認為它是最理想的民主,也避免不了這樣的命運。
競選言論不會轉為政策
IPP研究助理德新健:鄭教授,您認為特朗普這個人、他的競選言論和政策,以及他未來就職後的政治行動,這三者之間會有多少的一致性?就特朗普這個人而言,他自己也說過,他是一個生意人,他懂得如何做生意。未來他就職以後,會在多大程度上忠實於其競選期間那些比較極端的言論或政策?還是,那些言論和政策更多的只是一種取勝的策略和吸引眼球的噱頭,未來他會調整得更「正常」?
鄭永年:首先,特朗普一直是商人,不是政治人物。如果你認為特朗普贏得大選是因為他的政策,那你就錯了。特朗普毫無政策,他完全是在打一場選戰,是在搞一場社會革命。在競選期間,他並不需要拿出一套政策來說明他要改善這個制度,他只是想獲得權力,總統的位置。所以你如果按照政策來預測他,肯定會錯誤。他現在只是發動了一場社會革命。像他所說的那些口號,例如“build a wall”,只是個口頭禪,讓他的支持者記住,而不是政策!很多人都把它視為是政策。他的那些競選言論會是政策嗎?肯定不是。他所從事的是體制外對體制內的一次反叛。這一點就像英國的脫歐公投。
特朗普的支持者在投票時,他們相信特朗普的任何政策嗎?也不是。他們只想要阻止既得利益者,推翻既得利益。他和支持者沒有其他的目標,他們也不需要其他的目標。這導致了很多人判斷失誤。以前總統選舉都是不同候選人的不同政策之間的競爭,這次完全不是這樣。這就是為什麼說,這是英國脫歐在美國的重演的原因。這些人不需要政策。特朗普的勝利,就是平民、底層不滿意體制的人對既得利益的一次懲罰。很多人正是因為把特朗普的言論視為政策,所以判斷他會輸。
再者,特朗普競選時的言論未來會轉化成政策嗎?我認為不會。現在的美國社會嚴重分化,基本上是50%對50%。未來四年特朗普面對的將是一個高度分化的美國社會。大家也看到了,這一次美國競選已經產生了諸多暴力,特朗普應該會首先把美國社會的情緒制止住,穩定社會。沒有這一條件,特朗普什麼都做不了。
特朗普也不會那麼蠢,去挑釁另一半反對他的人。就算他穩定下來後,美國民主制度的制衡機制(例如三權分立)對他也是一個巨大的約束。王賡武教授說過了,民主是世界上最保守的政體,誰都可以說話,但是誰都做不了事情。你看台灣當局就是如此:馬英九做不了什麼,現在蔡英文也是什麼事都做不了。美國、日本、歐洲,所有的民主都是這樣。
特朗普不會破壞民主體制
IPP執行院長楊沐教授:鄭老師,剛才新健的問題跟您的回答是不是包含了一種傾向,這種傾向就是希望未來的特朗普政權還是在民主的框架中運作?但是有沒有可能,特朗普會破壞這個民主框架?我們看,現在整個美國參眾兩院,都是共和黨占多數,所以共和黨控制着政治權力和立法權力,所以在這種情勢下,未來的美國民主體制是不是有可能會有所破壞?
鄭永年:這種擔心是有的,但也不是很有必要。首先,現在全世界的確很多國家都有集權的情況,不過我覺得美國民主還是不一樣。俄羅斯等國家是從以前的帝國政治轉型而來,政治永遠是高度的集權,權力的運作是自上而下;並且是先有國家,再有社會,國家有高強度的權力來控制社會。但是,美國的這個體制就像法國思想家托克維爾在《美國民主》中所說的,它是一個自下而上的體制,分權是其最主要的特徵;並且它是先有社會,後有國家。所以,美國的國家權力還是很弱的,是白宮聽華爾街,而不是反過來。再者,美國的民主是反抗專制、反抗暴政過程中產生的,美國人有強大的革命精神。也很重要的是美國的中央地方關係。如果出現你說的聯邦層面發生高度集權的這種情況,我想說不定很多州會鬧獨立。
冷戰期間,美國發生過麥卡錫主義,對付和反對美國的「共產主義」因素。不過,現在美國並沒有面臨這種情況,冷戰那樣的局面已經不再。
底層不滿既得利益者
IPP研究助理張駿:既然川普當選不會瓦解美國的民主制度,不會帶來憲政危機,那美國民主出了什麼問題呢?是不是這一切都是美國民主可接受的範圍內的東西呢?
鄭永年:美國的中產階級規模從2008年金融危機之前的70%多下降到現在的50%還不到,這個格局的確非常危險。實際上,奧巴馬也看到了這一點,所以他一上台就想搞社會主義,搞醫療改革。但是,奧巴馬的改革並不徹底,意識形態很明顯。並且,奧巴馬最後也是被資本所收買,搞TPP等,在很多老百姓中間造成了非常負面的效應。因為TPP完全是資本主導的,在新自由主義的全球化框架下進行的。
為什麼大家不投票給希拉里?很簡單,因為希拉里完全是資本的代言人。現在的情況是資本坐大,資本與政府結合在一起。特朗普如果要改變現在的情況,就必須使政府在資本和社會之間有一個比較中立的立場,政府不能完全跟資本走在一起。現在資本的力量實在太強大了,社會越來越弱化。你說的憲政結構和社會結構,我想這還是兩件不同的事情。因為現在面臨的問題首先是社會問題。社會問題要轉化成一個憲政問題,路途還是很遙遠。
從美國民眾現在的態度來觀察,他們並不認為美國的憲政出現了問題。他們主要認為是現存制度和既得利益不夠開放,資本完全把權力給壟斷了。這需要我們反思。一方面是大眾民主,是一人一票。那麼,為什麼在一人一票的情況下,政客還是會脫離社會呢?這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理論和實踐問題。不過,這個問題從歷史上來看並不難以理解。我們今天所看到的很多社會政策,大部分都是西方專制時代產生的,例如德國的社會保障政策、法國的教育政策、英國的社會福利制度等。很多都是以前的資本有產階級為了防止社會革命而進行妥協的結果,是非常保守的政策。不過,民主制度產生以後,確實改善了這種情況,福利制度開始偏向於社會。今天,福利社會就面臨過度福利的現象。
特朗普的政策如何呢?我說他競選過程中所說的並不是政策,這是因為他的政策語言根本就不連貫。如何讓美國老百姓得到真正的好處?這就離不開發展經濟,繼續推動自由貿易。特朗普必須做的是重新使得美國的政治、經濟和社會權力三者之間的平衡。如何重新達到政治權力、經濟權力和社會權力三者的平衡?這種平衡能否在現有的美國憲政框架下再一次實現?我想可能性是有的。但政府必須要扮演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現在面臨的社會問題,首先是因為經濟結構和產業結構導致社會結構的變化。就是這些社會結構的變化影響到了這次選舉,並開始對政治產生影響。那麼下一步,政治如何反過來影響社會結構呢?我想這是特朗普需要考慮的。如果他不能做到這三者的平衡,而是簡單地把社會問題歸結於黑人、墨西哥人和自由貿易,他就大錯特錯了。
在另一個層面,從1980年代開始盛行的自由貿易和全球化,它的形式確實需要有所變化。1980年代之後,全球化完全有利於少數資本。這在中國香港、台灣和大陸本身都看得非常明顯。富者越富,窮者越窮。如果不改變這個情況,特朗普很難有所成就。我也想起來以前的空想社會主義,它們的代言人和實踐者也都是大企業家,就像特朗普那樣。因此,也不要低估特朗普。他畢竟是個商人,從企業家的角度說不定能夠做出一些成績了。真的要解決社會矛盾,企業家的見識也是不可缺少的。美國的政治人物,就象馬克斯·韋伯所說的,變成了專業的政治人物,他們本身就是強大的利益集團。為什麼共和黨和民主黨都反對特朗普?因為特朗普不是體制的一部分。也正因為特朗普不是體制的一部分,大眾把希望放在他身上。
全球地緣政治格局面臨革命
IPP執行主編李明波:特朗普當選對未來世界的地緣政治格局有什麼影響?現在看起來,特朗普很可能要對美國的外交政策做一個大的調整了。
鄭永年:特朗普的當選對外交的影響,要遠遠大於他對內政的影響。美國三權分立的體制導致總統對國家內部的影響權力其實並不是很大,因為有太多的制約。但是美國總統在外交上有相當大的權力。特朗普在外交上可以做很多事情。
如果特朗普在內部可以促動一場社會革命,那麼在外部完全可以促動一場地緣政治革命。這場革命不完全是因為特朗普個人的因素,也不完全是因為他作為總統擁有巨大的外交權力,而是因為美國的客觀因素。美國本身仍然是世界上最大的強國,但很多客觀因素已經不允許美國的外交政策像現在這樣進行下去了。二戰以後,美國在政治、文化、經濟、軍事方面都強大,是一個全方位的大國。但到現在為止,美國只是軍事最強大的國家。儘管美國還是世界最大的經濟體,但它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強大了。這些客觀因素會促動一系列的地緣政治的大變化。
首先,美國在東亞方面的政策變化會比較大,美國會慢慢地「退出東亞」,至少不會進行像奧巴馬和克林頓所做的「重返亞洲」。當然這個退出來,也不會一下子就退出去。美國在亞太地區的利益還是很大,會以某種方式退出來。比方說,美國會與中國合作的方式,和中國共治,但不會像奧巴馬政府那樣跟中國對抗,搞惡性競爭的關係。美國可能從某些方面,如在亞太地區向中國分享權力空間,但是需要中國共同承擔責任,防止中國搭便車。
特朗普對盟友的支持也會逐漸減少。受影響最大的就是日本,日本已經沒有機會成為一流大國了。作為世界第三大經濟體的日本在今後十年二十年很難辦,它既不能完全靠向美國,同時又對中國非常擔心。所以,日本會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猶豫在中國和美國之間。如果平衡外交搞得好,它在兩邊都收穫一點。但如果搞不好,就會比較麻煩。日本既不會附庸於中國,美國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對待它。
特朗普的當選對東南亞的影響也很大,因為美國對東南亞國家很重要。在東南亞,美國扮演了一個很重要的平衡作用。
特朗普的當選對俄羅斯的影響更不容忽視。如果美國逐漸從全世界退出來,俄羅斯就會再次成為一個帝國主義國家。歷史上,俄羅斯在搞地緣政治方面是一流的,不亞於美國。俄羅斯首先會佔領美國退出所產生的地緣政治空間,比如說中東。第二,俄羅斯可能會對周邊小國家動心。第三,俄羅斯會與北約發生矛盾。這些對中國影響會很大。不像一些中國學者所說的那樣,中國和俄羅斯可以結成聯盟。我的判斷恰恰相反,中國和歐洲之間會達成某些比較友好的關係來對付俄羅斯。在美國力不從心之後,俄羅斯和中國的矛盾會暴露出來,例如和中國產生地緣政治衝突。
俄羅斯是一個帝國主義國家,跟美國一樣有着帝國擴張的傳統。中國和歐洲國家反而會比較友好,因為中國和歐洲國家之間沒有任何地緣政治的衝突,所有的大都是經貿方面的關係。中國跟東歐、中歐現在有「16+1」的機制。西歐對這個機制是非常擔心的,擔心這個機制是否會分化歐盟,但如果到了俄羅斯成為歐盟的主要敵人的時候,歐盟和中國的關係反而會更好。
特朗普當選對中國的影響最大。中國不能有錯誤的判斷,以為美國衰落了。實際上,中國沒必要將美國排斥出亞太地區。中國還是需要美國在維持世界和平方面扮演一個重要角色的。即使特朗普對中國並不友好,他也會願意同中國進行利益交換。
中國在近代被帝國主義打敗,失去了自己傳統的地緣政治影響範圍,包括香港、澳門、台灣和南海地區等。現在,隨着中國的崛起,其地緣政治影響力肯定是擴展了,這是毫無疑問的。哪怕未來中國經濟增長率只能保持在5%、6%,中國仍然會變成世界上強大的經濟體。東南亞很多國家都會慢慢向中國靠攏。最近大家注意到了,菲律賓和馬來西亞都在調整他們同中國的關係,更不用說老撾、柬埔寨、泰國等這些國家了。但這個調整的時間會比較長。
中國的這種地緣政治影響,對本區域國家的政治體制也會產生重大的影響。過去,東亞地區的政治體制可以說是西方地緣政治影響力向本區域延伸的結果。中國的地緣政治影響力,首當其衝的便是香港。香港未來的「一國兩制」制度,可能就逐漸趨向「一國」而非「兩制」。同樣,台灣的體制也會受到直接的影響。
中國應該非常理性地重視這個重大變化。這或許會給中國大陸解決台灣問題帶來一個重大契機。從經濟角度看,大陸和台灣的經濟已經一體化,台灣經濟已經不可能脫離大陸了。蔡英文上台後,不承認「一個中國」的「九二共識」,兩岸關係立即面臨困難。中國大陸其實沒採取什麼手段,只是中國大陸的旅遊人數下降了,對台灣經濟的影響就已經非常明顯了。如果大陸的政策手段再多一點,台灣經濟面臨的壓力就會更大。和平解決台灣問題是有可能的。
儘管東南亞一些國家會慢慢向中國調整,但這不是說中國會改變它們的政體。不過,它們會逐漸調試自己,和中國的政體共存。亞洲本來就是「和而不同」,不同的政體如何在缺少一個像美國那樣強大外力的影響下,找到一個大家共同發展的模式。
不要緊張特朗普的貿易戰
IPP研究助理李玲:中國是否要為美國接下來的貿易保護主義做好準備?
鄭永年:我們不能把特朗普競選時說的話當成是政策,選舉語言與政策之間的距離還是非常大的。我的基本判斷,美國接下來需要調整新自由主義主導下的全球化方式。我並不相信美國真的要在墨西哥邊境線上建一個巨大的城牆,也不認為美國這個國家會真的關起門來。美國這個國家的強大就是因為它的開放。美國如果關起門來,其衰落得會更快。這不是特朗普的本意,特朗普的目標是要讓美國更強大。
特朗普最多是要修改自由貿易,而不是廢除自由貿易。中美之間的貿易接下來會受到一些影響,但並不是說特朗普當選總統後,全球化就會停止。很多人說美國有孤立主義的傳統。我的理解是,1890年之前,美國實行孤立主義,但它並沒有自己關起門來,而是在周邊擴張。只不過對整個世界事務而言,當時的美國是實行孤立主義的。
美國的利益遍布全世界。現在美國要調整其維護自己在世界各個地方利益的方式,而不是把自己在世界各地的利益全部撤回來。即便特朗普真想要把美國的利益從全世界撤回來,他也是做不到的。任何一任美國總統都做不到這一點,因為白宮控制不了華爾街,控制不了美國的企業。美國的政治邏輯和經濟邏輯是兩碼事,政治和經濟的關聯不是那麼緊密的。美國經濟在短期內當然會受到特朗普新政策的影響,但從長遠看影響不會那麼巨大。
像TPP這種受資本主導的協議,國會通過就很難。奧巴馬任期內一直在推動TPP,但現在TPP肯定要胎死腹中了。TPP沒有了,但另外一種形式的自由貿易又要開始了。我估計特朗普上台後會強調雙邊的自由貿易,就是美國和一些大的經濟體簽署雙邊自由貿易協議。中國在很多場合也是強調雙邊的自由貿易。雙邊的自由貿易比較容易實現公平。所以中國不用太過於擔心。
朝鮮半島局勢面臨大變
IPP研究助理李玲:特朗普當選後,美國對日本和朝鮮半島的政策會如何調整?
鄭永年:美國會減少對日本的支持,日本可能要在中國和美國之間搖擺。未來美國對日本的支持不會那麼大了。
接下來,東北亞地區地緣政治最重要的變化將是美國的朝鮮半島政策。到現在為止,中國和美國都認為,朝鮮不應該擁有核武器。但分歧是中國認為朝鮮核問題是美國的問題,而非自己的問題。如果美國逐漸減少在朝鮮半島的存在,美國和韓國的同盟關係發生變化的話,薩德導彈的部署問題也會懸了。這樣的變化對中國也是一個很大的挑戰。如果美國慢慢減少自己在朝鮮半島的影響,中國不得不把朝鮮核問題看成是自己的問題。中國就不得不承擔起朝鮮無核化的責任,這對中國是巨大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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