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問題:如果沒有李白,會有什麼後果? 會很嚴重嗎?
似乎並不會有很大的影響。
不過是一千多年前的一個文學家而已,多一個少一個無關緊要,和我們普通人的油鹽柴米其實沒有多大關係。
當然,沒了李白,屈原將沒有了傳人,「飲中八仙」會少了一仙,後世的孩子會少了幾首啟蒙的詩歌,不過也僅此而已。
《全唐詩》大概會變薄一點,但也薄的程度有限,大約是四十至五十分之一。
名義上,李白是「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但要從數量上算,他詩集的規模遠遠沒有半個盛唐這麼多,在《全唐詩》一共九百卷里,李白佔據了從第一六一至第一八五卷。少了他,也算不得特別傷筋動骨。
沒有了李白,中國詩歌的歷史會有一點變化,古體詩會更早一點地輸給格律詩,甚至會提前半個世紀就讓出江山。然而,這些和我們普通人也沒什麼關係。
不過,我們倒可能會少一些網絡用語。
比如一度很熱的流行語 「你咋不上天呢」,誰先說出來的?正是李白爺爺:
「耐可乘流直上天?」
他什麼時候說出這話的呢?是一次划船的時候。
話說這一年,有一艘神秘的遊船,在南湖上飄蕩……別緊張,,這是在唐朝,大約公元759年,李白帶着朋友划船。
當時李白已年近六十了,仍然興緻飛揚,豪情不改,寫下了一首浪漫的名詩,叫做《陪族叔刑部侍郎曄及中書賈舍人至游洞庭》:
南湖秋水夜無煙,耐可乘流直上天?
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
那麼,李白還創造了其他的網絡熱語嗎?有的,比如「深藏功與名」,來自李白的《俠客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如果沒有李白這首詩,香港的金庸也不會寫出武俠小說《俠客行》來。在這部有趣的小說里,有一門絕世武功正是被藏在了李白這首詩中。
非但《俠客行》寫不出,《倚天屠龍記》多半也懸。滅絕師太的那把「倚天劍」,名字大概是古人宋玉給取的,但為這把劍打廣告最多、最給力的則要數李白:「擢倚天之劍,彎落月之弓」、「安得倚天劍,跨海斬長鯨」。
不只是香港文藝界要受一些影響,台灣也是。黃安一定不會寫出當年唱遍大街小巷、錄像館、枱球廳的《新鴛鴦蝴蝶夢》來了, 眾所周知,這首歌來自李白的一首詩《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雲》。
「昨日像那東流水,離我遠去不可留,今日亂我心,多煩憂」, 是化用李白的句子「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後面的「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則直接是把李白的詩句搬過來了。
沒了李白,女孩子們的生活也會受到一些影響。比如美國的化妝品牌 Revlon,中文名字不可能叫「露華濃」了。它是從李白的詩里來的——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當然,露華濃已經退出中國市場,深藏功與名了。
如果沒有李白,中國詩歌江湖的格局會有一番大的變動。
幾乎所有大詩人的江湖地位,都會整體提升一檔。李商隱千百年來都被叫「小李」了,正是因為前面有「大李」。要是沒了李白, 他可以揚眉吐氣地摘掉小李的帽子了。
王昌齡大概會坐上唐代七言絕句的首席,不用加上「之一」,因為能和他的絕句相比的正是李白。至於杜甫,則會成為無可爭議的唐詩第一人,也不必再加上那個「之一」。
除此之外,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還會遇到一些表達上的困難。
比如對於從小一起長大的男女朋友,你將沒有詞來準確形容他們的關係。你不能叫他們「青梅竹馬」,也不能叫他們「兩小無猜」, 這都出自李白的《長干行》。
你也無法形容兩個人相愛得刻骨銘心,這個詞兒也和自李白的文章有關:「深荷王公之德,銘刻心骨。」
豈止是無法形容戀人,我們還將難以形容全家數代人團聚、其樂融融的景象,因為「天倫之樂」這個詞兒也和李白有關,出自他的一篇文章,叫做《春夜宴從弟桃李園序》:「會桃李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
「浮生若夢」也不能用了,出處同樣是李白這一篇文章:「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殺人如麻」也沒有了,這出自李白的《蜀道難》。「驚天動地」也大概沒有了,這來自白居易吊李白墓時寫的詩:「可憐荒冢窮泉骨,曾有驚天動地文。」
揚眉吐氣、仙風道骨、一擲千金、一瀉千里、大塊文章、馬耳東風……要是沒有李白,這些成語我們都不會有了;此外,蚍蜉撼樹、春樹暮雲、妙筆生花……這些成語都是和李白有關的,也將統統沒有了。我們中國人連說話都會變得有點困難。
沒有了李白,我們還會遇到一些別的麻煩。
當我們在社會上際遇不好,沒能施展本領時候,將不能鼓勵自己「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們遭逢了坎坷,也不能說「風破浪會有時」。
當我們和知己好友相聚,開懷暢飲的時候,不能說「人生得意須盡歡」;當我們在股市上吃了大虧,積蓄一空的時候,不能寬慰自己「千金散盡還復來」。這都是李白的詩句。
那個我們印象中很熟悉的中國,也會變得漸漸模糊起來。我們將不再知道黃河之水是從哪裡來的,不知道廬山的瀑布有多高,不知道燕山的雪花有多大,不知道蜀道究竟有多難,不知道桃花潭水有多深。
白帝城、黃鶴樓、洞庭湖,這些地方的名氣,大概都要略降一格。 黃山、天台、峨眉的氤氳,多半也要減色許多。
變了樣的還有日月星辰。抬起頭看見月亮,我們無法感嘆「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也無法吟誦「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台鏡,飛在青雲端」。
李白如果不在了,後世的文壇還會發生多米諾骨牌般的連鎖反應。沒有了李白「舉杯邀明月」,蘇軾未必會「把酒問青天」;沒有李白的「請君試問東流水」,李煜未必會讓「一江春水向東流」;沒有李白的「大鵬一日同風起」,李清照未必會「九萬里風鵬正舉」。
後世那一個個浪漫的文豪與詞帝,幾乎個個是讀着李白的集子 長大的。沒有了李白,他們能不能產生都將是一個問題。
後來人鬧革命的勁頭也會衰減不少。有李白的「我欲因之夢吳越」,才有「我欲因之夢寥廓」;有李白的「欲上青天攬明月」,才有後來的「可上九天攬月」;有李白「揮手自茲去」,才有「揮手從茲去」;有李白「安得倚天劍」,才有「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
我們的童年世界也會塌了一角。那個每個小朋友記憶深處、平均每個人要聽三百遍的「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的故事也懸了。它可是小學生作文的經典萬金油典故。沒有了它,小朋友們該怎麼把作文湊足六百字?
在今天,如何檢驗一個人的華人身份?答案可能是拋出一句李白的詩。當每一個會中文的華人聽到「床前明月光」,都會條件反射般地說出「疑是地上霜」。
看一個文學家的偉大程度,可以看他有多大程度融入了一個民族的血脈。比如我的主業是解讀金庸小說,不論金庸的作品有多少缺憾,有多少瑕疵,你都沒法抹殺他的江湖地位了,因為華山論劍、笑傲江湖、左右互搏、甚至滅絕師太等等詞語,都已經永遠融入了我們的血脈之中。
李白,這一位唐代的大詩人,已經化成了一種基因,和每個華人的血脈一起,不息地流淌。
哪怕一個沒有什麼文化和學歷的中國人,哪怕他半點都不喜歡唐詩,也會開口遇到李白,落筆碰到李白,童年邂逅李白,人生時時、處處、事事都被打下李白的印記。
不知道李白在世的時候,有沒有預料到這些?他這個人經常是很矛盾的,有時候說自己的志向是當大官、做大幹部,轟轟烈烈幹一場大事,有時候又說自己的志向是搞文學,做研究,「我志在刪述, 垂輝映千春。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
前一個志向,他沒有實現,但後一個志向他是超額完成了——所謂「垂輝映千春」,他已經輝映了1300年的春秋了,還會繼續光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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