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垃圾為什麼偏要到中國來

梅淪敦

中國開始拒絕洋垃圾了。


2017年7月到12月間,中國政府多個部門接連修改了對進口廢塑料、廢金屬、廢紙和廢紡織原料的規定,制定了一套遠遠高於全球平均水平的進口標準,實踐上基本上禁絕了對很多廢品材料的進口。

對於早已習慣了將廢物運往中國處理的許多發達國家來說,中國政府的突然行動打亂了這一產業鏈,讓不少國家感到措不及防。已經運出的廢料被攔下,在香港滯留;還沒來得及在禁令頒布運出的垃圾則滯留在發達國家,在城市邊緣堆積。

然而,這事兒並沒有那麼簡單。

洋垃圾的全球流動史

「洋垃圾」這一稱呼既不準確,也不公平。實際上,所謂的「洋垃圾」是可以經過回收處理后再利用的資源。

廢品貿易遵循的邏輯與其它商品並無不同:資源總流向能發揮最大價值的地方。

2008年11月27日,浙江台州海門港廢舊金屬進口碼頭,看貨人面對着冷清的場面沉沉睡去,他的背後是堆積如山的進口固廢金屬、國際廢品流動的歷史便是一部近代經濟變遷史。經濟增長迅速、對資源需求大、回收成本低,這樣的地方往往最容易成為「洋垃圾」的目的地。

當今向中國大量出口「垃圾」的美國,在一個半世紀前也是歐洲「洋垃圾」的受害者。

當在中國開始與英國輸入的鴉片作鬥爭時,剛取得獨立的美國卻從列強手中源源不斷地進口洋垃圾:骯髒並且污漬來源可疑的破布。僅1850年一年,美國就從歐洲進口了4.5萬噸的破布。

美國人用舊布料生產紙張,給更多的國民以讀書、看報、寫信、接受教育的機會。英國的破布先是變成了紙,又成了一份份《紐約時報》,流入了美國的千家萬戶。

經濟發展迅速的美國逐漸成為了帝國主義列強之一,曾經勤儉節約的美國人民也開始大手大腳起來。美國也從垃圾的接收者,變成了輸送者。

2005年3月23日,PNTL公司四個集裝箱的核廢料從法國瑟堡港起運,返回美國。此批廢料含有軍事用鈈燃料,於2004年10月經太平洋到達法國、日本人接手了美帝的垃圾。1919年,美國廢品回收協會收到了一封來自日本日中原材料有限公司的來信:「我司經營品種如下:羊毛料,羊毛廢料、紙料、廢棉、棉質舊布、廢橡膠、粗麻布、舊報紙和舊包。我司希望能與貴協會中可靠的大型公司建立業務關係,如蒙貴協會牽線搭橋,敝公司將不勝感激。」

二戰後的歲月里,隨着經濟的騰飛,東亞對資源的饑渴與日俱增,日本、韓國都相繼從歐美大規模進口可回收廢物。

當時,這些國家都有充足、價格相對低廉的勞動力,成為了參與廢品回收業的潛在資源;並且,以製造業為支柱的東亞在發展過程中對資源和原材料的需求很大,外國廢品補充了他們對資源的渴求。

於是,一艘艘貨輪載着廢品來到東亞,卸下廢金屬、廢塑料、廢紙等「洋垃圾」,然後滿載着東亞人民的血汗回到美國。

改革開放后的中國大陸,擁有全球規模最大的低價勞動力儲量,加上逐漸增長的資源需求,使得發達國家的廢料找到了更適宜的目的地。

80年代後期,在港台商人的牽線搭橋下,一些外資回收業資本陸續進入大陸,把廢料進口到中國處理。

從1985年到1990年,中國通過廢金屬生產銅的數量翻了一番,達到每年21.5萬噸,佔到了中國銅產量38%。這其中,來自國外的「洋垃圾」功不可沒:光是「東泰廢品回收站」這家有着外資背景的廢品回收商,就提供了全國10%的銅廢料。

隨着中國經濟逐漸融入全球網絡,中國對資源的需求也越來越大,進口國外廢料越來越便利。到今天,中國已經成為了世界上最大的廢品進口國。

根據2015年的估計,中國市場佔到全球廢鋼貿易的22%,廢塑料貿易的57%,有色金屬廢料進口的31%,廢紙進口的51%和電子廢料進口的28%。

因垃圾而致富

既然廢品是資源,為什麼歐美髮達國家不留着自己享用,卻要不遠萬里地將它們運往中國呢?

發達國家並非不循環利用自己的資源。即使以浪費著稱的美國人民,也將1/3的固體家庭廢物回收利用了。

但被發達國家所回收利用的廢物都有一個相同的特點:易於分揀。以美國為例,紙箱有體積大、顯眼的優點,因此有90%以上都被回收利用了;而鐵罐、鋁罐以及玻璃瓶之類密度高,包裝上的標籤頁更好處理,回收率也有50%以上。

然而,另一些廢物的分離過程就沒有那麼簡單了。

例如電子垃圾的回收需要複雜的拆解步驟,而飲料瓶的回收則要考慮如何將瓶上的標籤分離出去。這些需要人工分揀的垃圾對於發達國家來說實在是雞肋:由於人工成本高,分揀工人的工資很容易就超過回收資源的經濟價值。

這些需要人工分揀的廢料,在發達國家只有被填埋或焚燒的命;只有在勞動力價格低廉的中國,才能獲得新生。

2016年,中國非技術崗位的平均年工資大概在6000美元左右,是美國同類崗位工作的1/4到1/5左右。

於是,零散的個體戶和小型回收站組成了一個300萬到400萬人的垃圾回收產業。在中國人吃苦耐勞的精神力下,洋垃圾真真切切地成為了黃金。

廣東汕頭的貴嶼鎮是處理海內外電子垃圾的集中地。臨海的地理優勢,加上潮汕人與港台商人之間的宗族關係,讓這一產業在貴嶼生根發芽。

從1995年開始,貴嶼就開始處理海外進口的電子廢物。貴嶼人處理電子廢品的工藝是最簡單的酸洗,用各種高強度的酸洗去鐵、鉛等雜質,最終從廢舊手機中提取出黃金。

這一行業的利潤極為豐厚:每噸報廢手機可以提煉出來200-300g黃金,1000-3000g銀,100kg左右銅,以及幾克到十幾克不等的鈀、鉑金——與此相比,一噸金礦石的含金量大概也就只有15-20g。

人口20萬的貴嶼,有10萬人從事電子廢品相關行業。這一產業一度佔據了當地GDP的90%,並吸引了80%左右的本地人口參與。一名當地人對《經濟參考報》的記者透露,即使是規模很小的作坊,一年營收十幾萬「太過輕鬆」。

塑料回收業在河北文安縣紮根則是偶然。80 年代末,一些文安農民自發地去周邊的北京和天津收集塑料垃圾,拉迴文安分類處理。90年代之後,文安人便「不種田,改種垃圾」。當形成產業之後,京津地區的垃圾已經無法滿足文安人的胃口,物美價廉的外國貨便成為了文安人的原料來源。

藉著垃圾致富的文安,在10年內人均收入翻了10倍。在河北省的人均城鎮收入只有20000元左右的2011年,文安縣的人均年收入就達到了40000元左右。在這個40萬人口的縣城,塑料回收也解決了10多萬的從業者的就業。

亦廢亦寶洋垃圾

除了大量廉價勞動力,接近於零的環境成本也是中國回收業的特色之一。伴隨着垃圾回收產業豐厚利潤而來的,是巨大的環境和生態成本。

在回收電子垃圾的貴嶼鎮,帶有大量重金屬的酸液直接被排入河流,報廢手機中無用卻有毒的部分則被直接焚燒。

早在90年代中期,貴嶼地下水便因重度污染而無法飲用。2009年,當地衛生院通過對貴嶼鎮一轄村進行體檢發現,全村80%以上的中小學生患有呼吸道疾病,5名學生患有血癌。2011年的調查發現,當地25%的新生兒鉻超標。

貴嶼的經歷在中國並不是個案。

文安縣清洗塑料時的酸液、鹼液直接被排入了田地和河流;而不能回收利用的廢料也直接被燃燒,濃濃黑煙不經處理被排放到了空氣之中。

由於水污染嚴重,當地的井從100米打到了300、500米。稍微有點錢的文安人就不再飲用井水,而是購買桶裝水飲用。由於嚴重的空氣污染,肝功能異常的文安人多年無人能通過參軍入伍的體檢。

相較發達國家的回收業的集中化,中國的回收產業非常分散。構成中國回收體系的則是400萬非正式勞動力所組成的零散化網絡。從回收(拾荒)、分類、到處理,自我雇傭者、家庭作坊插足了每一個環節。

中國獲得電子垃圾處理資質的企業只有100多家;但僅僅一個人口40萬的文安縣,就有20000家塑料再生廠。

小作坊補充了中國支離破碎的回收體系,然而他們也要為環境問題附上很大一部分責任。

小生產者缺乏足夠的技術和資金保障生產過程的無害化,個體化的生產方式也為政府的監管帶來了困難。

家庭作坊隱蔽性高,遷移成本低,政府往往屢禁不止:風聲緊時歇業兩天,等風頭過去后又恢復生產。在貴嶼,儘管政府加大了對電子垃圾拆解作坊的督查力度,但小作坊仍然能夠頂風作案。

其實,依賴廢品回收的地方政府也並沒有動力認真監管、治理污染。

高度專業化的廢品回收在一些地區往往是當地的支柱產業。下重手治理往往等於是政府自斷財路。因此,儘管污染嚴重,但若是缺少來自上級的壓力,地方政府往往會對相關產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污染採取放任的態度。「一有人來檢查,上面都有人通風報信,經營戶之間互相知會停工,躲避檢查。」

如今的一紙禁令,終止了洋垃圾的污染,卻也給許多產業帶來了寒冬。

據中國造紙協會(CPA)統計,2016年,中國廢紙紙漿的24%來自進口廢紙。中國每年銅產量的一半來自回收再生,其中國內回收只有179萬噸,進口廢銅高達334萬噸。

所以很容易理解,為什麼在2017年7月進口垃圾政策放出風聲后,中國工業原材料價格也應聲而漲。

一紙禁令牽動的神經,絕不僅僅是大洋對岸的垃圾場。■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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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新京報(2011).「廢塑料之都」整頓回收業 致北京廢品價格大跌.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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