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利亞危機中的三個「陣營」與三個「配角」

龔正: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中東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進入2018年,圍繞敘利亞的新聞依然不絕於耳。1月14日,美國主導的打擊「伊斯蘭國」多國聯盟發言人證實,將與庫爾德武裝主導的「敘民主軍」共同打造3萬人的「邊境安全部隊」。此舉立即遭到俄羅斯、伊朗、土耳其、敘政府等強烈反對。其中土耳其反應最為強烈,於1月20日向敘北部庫爾德人聚居的阿夫林發動了大規模進攻。1月29日,有1500多名代表參加的「敘利亞全國對話大會」在俄羅斯索契召開,決定組建「憲法委員會」,為推動和談創造條件,但此舉遭到西方的冷嘲熱諷。近期一系列涉敘事態折射出了一個冷冰冰的事實:儘管打擊「伊斯蘭國」的戰鬥取得了明顯成效,但失去共同敵人後各方的鬥爭迅速尖銳。

三股外部力量左右局勢走向

外部勢力一直是影響敘利亞局勢走向的主因。進入2018年後,逐漸形成了三股左右敘局勢的外部力量。

其一,「俄羅斯—伊朗—敘政府」陣營。敘政府擁有對敘領土主權法理上的合法性,在俄、伊朗、黎巴嫩真主黨等盟友(部隊規模未知)的支援下,現已控制人口最密集的大城市和主要交通要道,佔敘國土面積約60%。2015年9月30日俄羅斯直接介入後,立即成為敘利亞戰場的主角,讓此前在敘的最大外部力量伊朗退居「二把交椅」。俄不僅提供了強大的空中打擊力量,還加固了其在敘兩大軍事基地,幫助敘政府軍從反對派和「伊斯蘭國」手中收復大片領土,其中2016年底收復阿勒頗的戰績最為輝煌。2017年,「俄伊敘」陣營主要是鞏固、消化、轉化勝利果實,通過組織召開阿斯塔納會談,拉攏土耳其制定「衝突降級區」,使得反對派武裝被「圈禁」起來。2017年12月11日,俄總統普京在無任何「預告」的情況下閃電飛赴敘利亞,宣布俄敘聯軍已「擊敗恐怖分子」,「俄軍主要部隊將從敘凱旋」,似乎有為兩年多的俄軍入敘作戰畫上句號的意思。但全世界都知道,俄將長期保留在敘軍事基地,牢牢掌控敘局勢主動權,敘利亞已經成為其經略中東、影響世界的關鍵棋子。

其二,「美國—庫爾德武裝」陣營。該陣營由美國在敘的2000名駐軍以及美扶植的約5萬餘名「敘民主軍」組成,「敘民主軍」又以庫爾德武裝為絕對主力,控制着石油資源較豐富的敘東北部和幼發拉底河谷的可耕地,佔敘國土面積約25%。特朗普上台以來,美國對敘政策有兩個明顯變化。一是政策目標的優先次序更加清晰。與奧巴馬相比,特朗普將打擊「伊斯蘭國」置於對敘政策的更優先、更緊迫的位置,美政府高官也不再高喊「巴沙爾必須下台」,而是說不參與敘利亞的戰後國家重建進程。今年1月17日,美國務卿蒂勒森清晰闡述了美未來對敘五大戰略目標:根除恐患、政治解決危機、清除伊朗影響、推動難民回國、清除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二是在實現戰略目標方面執行力更強、投入更多。2017年4月,美軍空襲敘機場以「懲罰敘政府軍動用化武」;6月,終止實施了四年多的中情局援助敘反對派任務;7月,與俄羅斯、約旦在敘南部建立新的「衝突降級區」。這些行動表明,美國對於敘政府主要盯住的是「動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這一點,而不願捲入到其與反對派的衝突中。另一方面,美軍從2017年下半年起明顯加大對庫爾德武裝的支持力度,並最終幫助其攻克「伊斯蘭國」老巢拉卡。如今美國更是表態將花數年時間與「敘民主軍」打造「邊境安全部隊」。

其三,「土耳其—敘自由軍」陣營。這是由土耳其在敘部隊(官方未披露人數)和敘遜尼派反對派武裝「敘自由軍」、少數「聖戰分子」組成的鬆散聯盟,盤踞在敘西北部伊德利卜地區,佔敘國土面積約10%。土耳其從敘危機爆發之初便介入整個戰局,長期以來都是敘反對派的最大後台,企圖推翻巴沙爾政府,建立親土耳其的新政權。但隨着巴沙爾政府從「危而不倒」逐漸演變為「站穩腳跟」,同時庫爾德勢力在美國支持下地盤越來越大,土耳其的對敘政策重點不得不從推翻巴沙爾轉向保衛邊境安全。2016年8月,土軍越過土敘邊境發起「幼發拉底之盾」行動,以阻止庫爾德武裝連成一片;2017年,土又與俄、伊朗合作建立「衝突降級區」,讓反對派與敘政府軍的衝突隨之降溫。

目前「俄伊敘」陣營實力最強、處境最佳,一面與「土耳其—敘自由軍」陣營保持「停火」,嘗試開啟和談;一面對「美國—庫爾德武裝」陣營保持威懾,同時不忘拉攏其參與戰後秩序重建。「土耳其—敘自由軍」陣營實力最弱,但可進可退:外交上俄、伊朗都需要土耳其的配合,土在軍事上遏制庫爾德勢力也取得了俄的默許。「美國—庫爾德武裝」陣營實力不遜於「俄伊敘」陣營,但處境最為孤立,同為北約盟國的土耳其對美支持庫爾德勢力大為光火,「俄伊敘」陣營也指責美軍在敘存在是「侵犯主權」。隨着土耳其在敘行動不斷推進,「土耳其—敘自由軍」與「美國—庫爾德武裝」陣營的矛盾將激化,甚至有可能演變為三對矛盾中的主要矛盾,這將深刻影響敘局勢走向。必須注意的是,這三大陣營雖在整體上是相互敵對和競爭的關係,但並非完全鐵板一塊,每個陣營的成員與其他陣營的關係千差萬別。

本土勢力更加喪失獨立性

隨着外部勢力影響的加深,敘利亞本土的勢力越發喪失了獨立性,在這場曠日持久的衝突中淪為了「配角」。

首先,對巴沙爾政權而言,經過過去兩年與俄、伊朗的「合作」,其生存已基本不成問題,但其現狀與2011年之前、甚至是2011年至2015年這段時期相比已大不相同。雖然巴沙爾政權仍然控制着大多數領土,但是它已不是敘領土上說一不二的絕對權威,在軍政大事上必須要聽俄、伊朗的看法。在土耳其進入敘領土打擊庫爾德武裝一事上,敘政府的角色似乎更加無足輕重。在土行動前,俄軍撤出了駐紮在阿夫林的人員;同時考慮到俄在敘部署了兩套S-400防空導彈,土戰機對阿夫林進行轟炸顯然得到了俄的默許。據稱土俄暗中達成協議:土將阿夫林的庫爾德人趕出後,將把該地「還給」敘政府。很顯然,敘政府接受了俄的壓力,並沒有對土行動做出任何實質性反擊。

其次,敘反對派也面臨同樣的局面。內戰爆發之初,敘戰場上迅速出現了大批反對派武裝,「有名有姓」的組織一度達到6000多個,其背後得到土耳其、沙特、卡塔爾的支持。但經過幾年的「大浪淘沙」,大批反對派組織作鳥獸散,實力較強的則成為外部勢力代理人。目前,盤踞在敘北部的反對派主要有「沙姆軍團」「努爾丁·贊吉運動」「黎凡特陣線」等,但這些組織從2016年下半年開始就沒有太大作為了,2016年底丟掉反對派的大本營阿勒頗後更是一蹶不振。2017年6月,沙特與卡塔爾爆發「斷交危機」,兩方都無暇顧及敘反對派,使得許多反對派更加仰仗土耳其。現在敘反對派主要是為了生存而戰,活動區域也集中在土敘邊境,成為土耳其的忠誠代理人。今年1月,敘政府收復了被反對派佔領兩年多的阿布杜胡爾空軍基地,而敘反對派則忙於充當土耳其打擊庫爾德人的馬前卒,更加證明了其自主性的下降。

第三,敘庫爾德勢力也在這場洪流中越陷越深。內戰爆發之初,庫爾德武裝「人民防衛軍」採取守勢,防範其他勢力侵佔庫爾德人聚居區;2012年至2015年間,庫爾德武裝趁機填補戰場真空,先後佔領了科巴尼、阿穆達和阿夫林等地。2015年10月「人民防衛軍」得到美國大力支持,成為「敘民主軍」主力,配合美軍打擊「伊斯蘭國」。但也就從那時起,庫爾德武裝失去了獨立性,被美國裹挾去佔領敘傳統上的阿拉伯地區,尤其在2017年10月佔領拉卡後,庫爾德武裝幾乎失去了「下船」的機會。目前,美國正準備將庫爾德武裝打造成其在敘的最重要地面力量,既為防止恐患復燃,也為遏制「俄伊敘」聯盟,同時牽制土耳其。與敘政府、敘反對派一樣,敘庫爾德人恐也難以擺脫被外部勢力牽着鼻子走的局面。

有人認為,經過近七年的戰火硝煙後,敘利亞危機終於要告一段落了,各方力量近期也在密集互動,「索契大會」更是拉開了塑造敘戰後秩序的序幕;也有人認為,隨着「伊斯蘭國」在敘覆滅,各種矛盾都將同步升級,敘利亞的未來不是穩定與和平,而是混亂與衝突。其實,敘利亞危機早已成為中東乃至世界矛盾的一個縮影。上述兩種觀點都只反映了一定程度或者某個方面的事實,真實情況很可能是兩種局面交替出現、相互疊加,而敘利亞最終形成穩定秩序的時間可能比我們預想的要晚很多。■

來源:世界知識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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