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國際政治方面最引人注目的焦點,就是美國總統特朗普說,他已決定撤出伊朗核協議,並將重新開始對伊朗實行嚴厲的經濟制裁。
千辛萬苦才簽訂《伊核協議》,為什麼不到三年時間,特朗普就急不可耐的想將它銷毀呢?要搞清楚這一點,我們首先要弄明白的是,當年的奧巴馬政府,為什麼要簽訂這份《伊核協議》?
當初伊核協議簽訂之時,雲石君就曾美國之所以會簽署這個東西,做出過自己的分析。記得當時,雲石君曾列出了四大原因——伊斯蘭極端組織的壯大;美國對沙特的戒備;來自歐洲的阻力;再有就是隨着中國崛起,美國急欲穩定中東形勢,以抽身對付中國。這其中,第三、第四點僅僅是外因;第一、第二點則是美國基於當時中東地緣形勢,以及自身在當地利害關係的直接戰略考量。現在比之三年前,雖然第三、第四兩點外因依然未變,但第一、第二點要素,則與當年發生了根本變化。所以這次對美國改弦易轍的分析,自然也就應當從這兩點說起。
首先是第一點。伊斯蘭極端組織的壯大。三年前的中東,正是ISIS的鼎盛期。雖然ISIS崛起之初,美國為了利用他打擊敘利亞阿薩德政府,所以在某種程度上予以了無視,但這並不意味着二者就是盟友了。
事實上,秉持極端封閉排外的原教旨理念,以中興伊斯蘭目標的ISIS,與作為中東秩序主導者的美國,二者之間在根本利益上存在着不可調和的衝突。這就決定了,美國與ISIS之間,只能特定時間段、針對特定目標或者共同敵人(比如阿薩德政府)時,有一些相互利用,但一旦這種特殊環境消失,或者整體形勢發生變化,雙方立馬會反目成仇。
而當時的中東,正好就處於這樣一個階段。ISIS橫掃兩河流域,敘利亞、伊拉克合法政府在他們的打擊下岌岌可危,甚至隨時有傾覆的危險。
這對美國的中東利益構成了巨大的威脅。美國雖然想借ISIS之手削弱乃至剷除阿薩德政府,而達到這個目的之後,就沒ISIS什麼事兒了,接下來美國的打算,是扶植親美勢力上台,控制敘利亞這個中東戰略要地。
可萬萬沒想到,ISIS在戰爭中越戰越勇,不僅把阿薩德政府打的節節敗退,甚至連原先美國扶植的親美反對派勢力,都被他們挖了牆角,逐漸邊緣化。而且除了敘利亞,ISIS在伊拉克也接連得手,眼瞅着美國一手拉扯起來的伊拉克政府也瀕臨崩潰。
這麻煩就大了!一旦ISIS控制了敘利亞和伊拉克,在兩河流域這個中東核心區建立起伊斯蘭原教旨主義國家,那美國在中東的影響力就會不可避免的急劇衰落——畢竟ISIS追求的是伊斯蘭世界大一統。可真要中東伊斯蘭世界統一,那還有美國什麼事?
這時候,遏制ISIS就成為美國的第一要義。而放眼中東,上的了枱面的國家中,土耳其和沙特當時都跟ISIS暗中勾結、關係斬不斷理還亂;以色列是伊斯蘭的公敵,一旦強勢介入,不僅起不到遏制之效,反倒容易激起伊斯蘭世界的同仇敵愾——這反倒幫了ISIS的忙,讓他們得以在反以大旗下,加速對中東伊斯蘭世界的整合。這種情況下,唯一能用的國家,也就只有伊朗了。
伊朗雖然被美國污衊成邪惡國家,但它畢竟是一個得到世界各國承認的合法政府——這意味着伊朗還是願意遵守國際規則的,不會像ISIS這種不容於天下的體制外勢力那般肆無忌憚的胡來。
同時,ISIS是遜尼派阿拉伯人,伊朗則是什葉派波斯人,二者在教派、族群方面天然不合。而且當時ISIS的打擊對象——敘利亞和伊拉克政府,都屬於什葉派勢力,與伊朗在教派上淵源頗深。一旦ISIS取得勝利,那等於是斷了伊朗在伊斯蘭世界的潛在盟友。甚至在兩河流域站穩腳跟后,以一統伊斯蘭為理念的ISIS,下一個目標自然就是遜尼派和阿拉伯人的世仇——伊朗。
所以,雖然伊朗與美國不對付,但在面對ISIS時,二者的立場又是一致的。而已當時的形勢,ISIS強勢崛起,對美國和伊朗的威脅,已經遠大於美伊之間的衝突。這種情況下,美伊之間就有了戰略緩和的理由。
既然要緩和,那自然就要有所表示。當時的伊朗,飽受美國為首的西方世界制裁,實力嚴重受限。這種情況下,美國要想伊朗更好的打擊ISIS,自然需要在一定程度上為其戰略鬆綁。正是基於這種戰略背景,《伊核協議》才得以在2015年達成。
但3年過去,現在中東的地緣形勢,已與當年大不相同。在多方聯合打擊下,ISIS已經日薄西山,不成氣候——這意味着當年美國借伊朗壓制ISIS的需求已經不復存在。相反,隨着ISIS的謝幕,阿薩德政府死裡逃生,伊拉克政府也重新站穩腳跟。
同時,由於《伊核協議》的解綁,伊朗在一定程度上恢復了實力;而在打擊ISIS過程中,敘利亞和伊拉克政府都受到了來自伊朗的強力支持,三國基於什葉派這個共同教派認同,而建立了十分緊密的關係,伊朗在中東的區域影響力大大增強。再加上三國背後俄羅斯這個世界級大國的支持,這使得當下的中東,呈現出以伊朗為首的什葉派之弧逐漸佔優的局面。
這對美國來說是不能接受的。美國之所以放鬆對伊朗的鉗制,本意不過是為驅虎吞狼,借其之手打擊ISIS。美國與伊朗這隻老虎之間的敵對關係並未就此解除。再加上伊朗以及什葉派勢力背後,還有俄羅斯的存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任由伊朗為首的什葉派勢力坐大,美國未來在中東將逐漸邊緣化。
所以,遏制伊朗,就成為現階段美國的選擇。鑒於伊朗之所以能猛虎出籠,很重要的原因是在於《伊核協議》對其之戰略鬆綁。既然《伊核協議》的基礎——ISIS已不復存在,伊朗自身已成為美國威脅,那美國當然要廢除《伊核協議》,重新把伊朗這隻老虎給關回籠子裡。
至於第二點,美國對沙特的戒備,現今的局面,也與當年大不相同。沙特這國家鳥不下蛋,幾乎沒有常規工農業開發價值,其之所以能暴富,全是因為石油。但是石油是有限的,一旦枯竭,沙特又將一貧如洗。所以沙特要想在未來還能夠長久混下去,那麼從國家戰略角度,它必須將兩河流域這塊中東最富庶的地緣板塊收入囊中。
正是基於這種邏輯,在敘利亞內戰爆發後,沙特對ISIS暗中支持,希望借其之手,削弱伊拉克、敘利亞當權政府,為自己挺近兩河流域打開大門。
而這就觸犯到了美國的忌諱。美國與中東地緣關係極為疏離,它之所以能維持對中東秩序的主導權,除了自身綜合國力強大外,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中東伊斯蘭世界四分五裂,無法形成合力,這才被美國各個擊破。一旦中東伊斯蘭世界出現一個強勢大國,那麼強龍不壓地頭蛇,美國的中東霸權很有可能就會走向終結。
基於這種邏輯,美國絕不能容許任何一個伊斯蘭國家在中東獨大——哪怕這個國家是自己盟友也不例外。
而沙特的這種進取之心,恰恰就犯了美國的忌諱。所以必須加以約束制衡。
而在制衡方面,美國自己親自出馬是不行的,畢竟沙特還是盟友,同時石油美元也得靠其支撐;以色列這個伊斯蘭公敵出馬更只能是適得其反。至於其他伊斯蘭國家,埃及已經衰落,敘利亞和伊拉克就更不用說。至於另一個盟友土耳其,這廝綜合國力比沙特更強,重塑奧斯曼帝國的雄心比沙特更讓美國擔心——何況他與沙特還不沾邊。數來數去,也就伊朗最好使了。
這種情況下,美國簽署伊核協議,把伊朗這個沙特的世仇給放出來,借其之力,制衡沙特,遏制其進取兩河流域的慾望,就順理成章了。
但三年過去,形勢已與當年大不相同。這期間,在包括伊朗在內的多方外力作用下,沙特的進取戰略受到了重大挫折——它支持的IS地緣已經灰飛煙滅,敘利亞、伊拉克的什葉派政權重新站穩了腳跟,並和伊朗站在一起;而在阿拉伯半島,伊朗不僅在也門支持胡塞族武裝;同時還為被沙特視為叛徒的卡塔爾提供強力支持。
與此同時,為了應付地緣博弈,沙特不僅在戰場上直接消耗大量資源,而且還長期打壓油價——這對自己也造成了嚴重內傷。
總而言之,沙特在這幾年可以說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不僅啥好處沒撈着,反而自身地緣形勢大為惡化,國家實力也大不如前。
這就造成了攻守易勢。現在的沙特別說開拓進取了,連自身地緣安全,都已經遭受到來自伊朗為首的什葉系勢力的重大威脅。這種情況下,它不僅不再會因為開拓野心,而與美國利益發生衝突;反倒需要高度依賴美國,來抵禦什葉派的進逼——簡單的說,沙特重新變老實了。
既然沙特已不具備了開拓的實力,那美國也就沒有借伊朗之力遏制它的必要了。相反,美國還有必要對殺他加以扶植,反過來去制衡逐漸壯大的什葉派。這種格局下下,《伊核協議》不僅不再符合美國的利益,反倒對美國在中東伊斯蘭世界的最重要盟友構成威脅,美國當然要將其廢除。
只不過,以沙特現在的實力,光憑其它和它的海合會,已經不足以阻擋逐漸壯大的什葉派,所以在扶植沙特之外,美國也需要另尋它法,而美國的這個辦法,就是放以色列出山。
實際上,對伊朗這個中東頭號地緣大國,以色列從來就是深懷戒備。當初《伊核協議》簽署,以色列也是堅決反對。只不過當時美國必須解決ISIS和沙特這個眼前大患,自己又不想親自出馬,所以才將其強行壓制。
而現在形勢已變,美國在中東已經找不到其他實力足夠的棋子了,這時候再要想借力打力,制衡伊朗,就只能動用以色列這個大殺器。
而且現在的形勢,也適合把以色列這匹野馬放出來。以前美國之所以不敢輕易動用以色列,一個很大的原因,是怕這傢伙一放出來,就引發伊斯蘭世界同仇敵愾。可現在,沙特已經被打回原形,對美國依賴度大增——這意味着其面對美國決定時,話語權大不如前;同時,由於沙特面臨著什葉派勢力的巨大壓力,自己又實力不足,所以也有必要引入外援。這種情況下,沙特不僅不反對以色列,甚至和他暗通款曲。
沙特是遜尼派阿拉伯國家的領袖,它既然為了一己之利,而放棄了伊斯蘭的「反猶太大義」;那遜尼派阿拉伯世界,基本上也就鬧不起來了。至於什葉派,他們本身就是以色列的打擊對象,所以更不用在乎。
既然伊斯蘭世界已經擺平,那再需要擺平的,就是國際社會了。原本《伊核協議》一簽,以色列再敢亂動,那就不僅僅是與伊斯蘭世界為敵,而是與整個國際社會作對(《伊核協議》是安理會五常共同認可的),所以這就捆住了它的手腳。讓它再多不滿,也無可奈何。現在美國既然要放以色列出山,當然就要廢除《伊核協議》。
甚至,這次廢除《伊核協議》的理由,本身就是以色列提供的——摩薩德搞了一大堆伊朗保留核技術的資料,然後以色列交給美國,再抖落出來,以此獲得廢除《伊核協議》乃至打擊伊朗的法理和道德基礎。
綜上所述,中東問題的極端複雜,以及美國自身的諸多麻煩,美國不願或者不敢親自去趟中東這趟渾水;但中東對美國霸權的極端重要性,又決定了他必須維持自己對該區域的主導權。這種情況下,借力打力,維持該區域本土勢力的均勢制衡,就成為美國中東施政的主要手法。當初ISIS勢大,沙特、土耳其心懷叵測,美國便簽署《伊核協議》,放伊朗出來制衡;現在遜尼派勢力式微,伊朗為首的什葉派崛起,美國便需要廢除《伊核協議》,以壓制伊朗國力,並為沙特、以色列的反撲掃清障礙。
至於《伊核協議》本身,其存廢之依據,並不在於這份協議有沒有被伊朗完全遵循;而是在於美國作為外來的中東秩序主導者,對伊朗這個中東第一地緣大國是要利用還是壓制。不過是美國基於自身的霸權邏輯,針對中東地緣政治格局變幻,而做的相應反應和調整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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