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化差異看中美貿易衝突——淺議貿易戰背後的心理學邏輯

胡肖然

為什麼美國認為自己一直在「吃虧」,也不在乎挑起貿易爭端?為什麼特朗普會經常變臉?從文化心理學的視角如何看待?


在過去的數月中,中美「貿易戰」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中美貿易衝突開始以來,我們看到了各種從政治和經濟角度進行的分析。誠然,大國角力的政治戲碼與全球經濟的風雲浪潮固然與貿易戰興覆密不可分。我們或許還可以設問:當下的中美貿易衝突真的僅僅是政治與經濟兩種「氣候」催生的麼?在這些因素之外,還有否其他原因雖然表面上並不左右紛爭,但卻默默為其推波助瀾?

作為在西方研究跨文化管理的一員,筆者認為這場大張旗鼓的貿易戰背後中美兩國霄壤之別的文化差異也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從文化心理學的視角,雖然不一定能解釋這次起伏更迭的衝突之全部,但與經濟、政治這些風雲變幻的外部表象所不同的是,根深蒂固的文化差,恰恰因為它在我們生活中的無往不在而易被熟視無睹。撥開政經疑雲,或許可以藉助文化維度理論(cultural dimension theory),從文化差異和社會心理學的角度揭示這場貿易衝突的一些鮮為人道之面。

為什麼美國認為自己一直在「吃虧」:個體主義和集體主義的對決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荷蘭心理學家霍夫斯泰德(Hofstede)曾開展了一項涉及全球的問卷調查,提出了日後頗具影響的文化維度理論來描述多樣文化間紛繁複雜的差異:其中個體主義與集體主義的分庭抗禮或許最廣為人知。此後浩如煙海的學術研究和實踐調查,都反覆表明中美文化在這一主要維度上呈現截然相反的特徵。或許正是這一差異所塑造的民族性格和社會價值觀,催生了中美對於貿易逆順差狀況不同的直覺反應。

美國文化極為強調個體主義(individualism)和獨立的自我構念(independent self-construals),它與強調集體主義(Collectivism)和互依自我構念(interdependent self-construals)的中國文化截然不同。長期浸潤在這種文化氛圍中的人習慣於把個體感受當做決定態度和行為的最主要因素而代代相傳,個體主義作為一種處世哲學被全社會奉為圭臬。扣動這場貿易戰扳機的美國決策當局正是由這樣一群深植於個體主義和獨立自我構念的文化土壤中的人士所組成。組織行為學的一個經典發現也表明當群體由高度同質化的個體構成的時候,個人的思維模式會在群體決策中被進一步放大甚至極端化。也就是說,當一個政府的決策機構由一群篤信個體主義的人組成時,它的決策過程越強調「民主程序」、越「海納百川」,決策的結果往往越容易反映出更加強烈的個體主義傾向。

與此同時,文化是個體習慣的群體化呈現,這一過度強調個體感受的思維在宏觀層面也自然而然讓美國的決策當局和領導人形成了過分聚焦美國一國在雙邊貿易中處境的思維模式,繼而造成了目中無「他國」,過度關注所謂「美國的利益和感受」。此外,對於個體獨立性近乎痴迷的追求使得美國的決策當局有時很難清晰全面地認識國際貿易和經濟關係的相互依存性(interdependence)。當美國人覺得自己的國家並沒有在貿易這場「遊戲」中得到「結果分配」的優勢時,他們更容易覺得這一切是不公平的(unfair)。對於美國而言,這種所謂不公平的貿易狀態代表了不可調和的矛盾甚至衝突。因而一場直截了當的「貿易戰」在美國執政者眼中就成了順理成章的選項。

反觀以中國為代表的東亞傳統文化,人們習慣於將自我定義在與群體和他者的關係中。自我的意志與感受往往並不是決定動機與行為的最主要因素,有時甚至還需要被置之不理;任何行為可能給他者帶來的影響和後果都是必須深思熟慮的要義。有趣的是,這一集體主義和互依的自我構念恰恰和國際貿易互惠互利的內在邏輯具有驚人的相似性和吻合度。此外,當「牽一髮而動全身」的系統性思維模式融入文化DNA的時候,和某一個國家之間暫時的貿易逆差狀態並不意味着必然的敵對與衝突;暫時的貿易順差也不代表着對他者的征服與自己的勝利。如此,這樣的文化基因也在潛移默化中讓中國人更傾向於相信「任何貿易戰都只可能兩敗俱傷」。

為什麼美國不在乎主動挑起中美貿易爭端?:剛性與柔性的碰撞

在文化維度理論中,另一個可用於區分中美文化的主要維度是剛性與柔性。以美國社會為代表,「剛性文化」(masculinity)的主導價值包括尚武冒進和爭強好勝。與之相反,中國傳統所代表的 「柔性文化」(femininity) 則更關注社群和諧與道德倫理,崇尚積極入世的精神。

進入本世紀以來,美國在先進製造業方面的領先地位和在國際秩序的主導狀態都受到了來自「東方巨龍」中國的強力挑戰。美國及它所代表的西方文化中的剛性化使得美國政府和其背後千千萬萬的精英階層將這種挑戰的最終歸宿直截了當地圈定為不可避免的大國間衝突。這一心態近年來集中體現在美國主流政治學界對所謂修昔底德斯陷阱(Thucydides’s trap)的大肆渲染。這位古希臘歷史學家對雅典與斯巴達兩個城邦間長達三十年的戰爭所做的定論(「一個新崛起的大國必然要挑戰現存的大國,戰爭與衝突因此無可避免」)在此後的千年中幾乎成為西方世界認識與理解國際關係的「鐵律」。面對中國多方面的強勢崛起,長久以來所積累的剛性文化基因讓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國家天然地沉浸在戰鼓擂擂的氛圍中。貿易作為經濟發展中最直觀的環節之一,往往成為氤氳宣洩這種衝突斗陣氣氛的最前線,好戰冒進的剛性文化因而也讓發動貿易戰成為美國處理中美貿易「失衡」現狀的「簡單粗暴」方式。

反觀中國,貫穿五千年中華文化的「儒」「道」兩家都強調溫柔敦厚、以柔克剛的柔性文化內核。中國的傳統文化因而一直積極倡導社會和諧的觀念,與人親善的價值。「君子和而不同」的儒家理念在千年的傳承中擲地有聲地體現了中國文化對和諧的崇尚。常常被習近平總書記掛在嘴邊的、春秋古籍《司馬法》中「國雖大,好戰必亡」這一名句更是時時刻刻警醒治國者要以和為貴,莫輕言征戰。以這樣的文化視角觀之,任何貿易糾紛都不過是大國交往中最正常不過的小風微浪,不值得、也不應當成為新型大國關係發展中的絆腳石或攔路虎。

為什麼特朗普會經常變臉:長期取向與短期取向之衝突

結合世界價值觀調查(World Value Survey)的相關數據,霍夫斯泰德(Hofstede)的研究團隊對文化維度理論進行了擴充,認為長期取向(long term orientation)和短期取向(short term orientation)是另一個區分不同文化的重要維度。這一維度刻畫了一個民族對於長遠和近期利益權衡之價值觀。今天用其來觀察中美文化差異似乎特別適用。

以美國為代表的大多數西方國家常常具有短期取向文化的特點,更側重於過去與現在。政策抉擇也往往受短期選舉影響。即便競選時各個政黨會拿「將來」作為標杆,勝選后難免聚焦眼前的利益而較少考慮未來的變化。這樣的文化促使美國在發動貿易戰時難免過度關注以往貿易中的逆差,極少考慮貿易戰可能存在的長遠震蕩,更為關注短期內能夠帶給國家的現實經濟和政治利益。在貿易戰的烽煙四起后,這種立足短期取向的文化也使得美國會對一時一刻的利益得失更為敏感;政策的風向標也因此忽東忽西、經常變臉。當短期利益得到階段性滿足時則鳴金收兵;當形式發生了新的變化或受到新的(或更大的)壓力時又再擂戰鼓。整個局勢讓人有撲朔迷離,反覆無常之感。反之,以中國為代表的長期取向的文化習慣於面向未來,未雨綢繆,防微杜漸,韜光養晦。對待變化着的風雲,人們更傾向以動態、長遠的觀點觀察。這樣的文化促使中國政府即使身處這場貿易戰的烽火之中,仍更着眼於長遠的穩定與發展,處變不驚,力圖徹底搭建一個互信互助的平台。

展望未來:超越差異

面對未來可能長期存在的貿易衝突,中國應該如何應對?理解文化差異或許可以為減緩摩擦提供一些啟示。簡單而言,在貿易磋商和談判中,中國可以針對上文討論的美國文化特點入手:

首先,基於美國文化強調獨立自我構念而非互依性的特點,中國的獲利或許可以被容忍,但是美國的失落則斷然無法被接受(特朗普競選口號「讓美國再一次偉大」充分說明了這一點)。因而可以借鑒心理學中的框架效應(Framing effects),以美國的利益框架進行表述。側重強調美國對於中國的依賴和貿易互補性來「好言相勸」也許既不能讓美國準確接受,更有可能適得其反,加速矛盾的升級。

第二,面對以剛性文化為內核的美國,重申貿易休戰與和諧相處的價值也許淪為「對牛彈琴」。反之,能讓其在某些領域適度感覺到勝利的甜頭或許更對症下藥。特別是在知識產權等同樣使中國在未來收益的領域做出適當調整會讓彼此海闊天空。

第三,理解美國文化的短期價值取向,中國可以將談判所涉及的得失籌碼盡量放在中短期時間框架下呈現。長遠而言,時間站在中國的一側,但重點是讓美國在短期內依然覺得自己的地位堅不可摧。

顯然,中國和世界的交往融合在伴隨着各自不同的經濟與社會發展途徑之後,今日已經進入了文化碰撞的時代,文化的差異無疑是我們看待和理解一些「非典型性」經濟與貿易摩擦的望遠鏡。雖然6月3日,中方就中美經貿磋商發表聲明,宣告「雙方就落實兩國在華盛頓的共識,在農業、能源等多個領域進行了良好溝通,取得了積極的、具體的進展,相關細節有待雙方最終確認」;但15日中方又宣告,鑒於美方的出爾反爾,「雙方此前磋商達成的所有經貿成果將同時失效」。幾乎回到磋商的原點似乎表明了此輪中美貿易摩擦的白熱化和長期性,其實也體現了中外文化差異的顯現化和複雜性。

作為全球化時代的一份子,在看待和分析這場貿易摩擦時,當然希望不僅能夠認清中美之間諸多的文化差異,更應該認識到在這些差異之外,作為兩個偉大的民族,我們身上存在着更多「人之為人」的共同點。中美兩國人民對於富足和睦的生活亦有着共同的美好追求。希望這份「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的期盼能夠成為中美貿易關係和全球發展道路上的一盞明燈,驅散誤解與敵意,點亮長期共榮共存的未來。雖然中美貿易摩擦似乎會伴隨特朗普的整個任期,但終將如中國領導人所說,「太平洋夠大,容得下中美兩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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