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貿易摩擦——特朗普到底想幹什麼?

雲石

隨着中美貿易摩擦的逐步升級,國內民間輿論場對特朗普的敵意也與日俱增。尤其是他發起的這輪對華貿易施壓,在許多人眼中,已成為意欲阻斷中國崛起,剿殺中華民族的戰略級決戰。

這種認識其實還是過於誇張了,固然,近年來美國朝野的確在是否遏制中國問題上業已達成共識,特朗普作為右翼民粹總統,也確實對中國沒安什麼好心思,但具體到這一輪貿易摩擦,把它上升到特朗普、或者說美國對華發起的戰略總攻,這個其實還是不夠的。這次貿易摩擦,依然不過是特朗普以「極限施壓」之策,行敲詐勒索之實而已——跟他對其他國家的並沒有本質不同。

為什麼這麼篤定?這可以從特朗普自身處境,以及他的對華施壓策略來分析。

特朗普的自身處境,這個雲石君已經說了很多次了——此君右翼民粹出身,在政壇毫無根基,所作所為既不容於體制,也不符合作為政壇主流的精英建制派利益。這樣的人,之所以能混下去,無非就是攬獲了一大票民意,讓主流精英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罷了。而換一個角度,如果哪一天沒有了民意,那特朗普立馬就會被早就看他不順眼的華府精英掀翻在地,甚至關進大牢都有可能(所以前段時間民主黨國會大佬佩洛西聲稱,最好的結果,就是2020年特朗普敗選下台,然後再對他清算)

這樣的處境,決定了特朗普必須高度依賴民意——至少,在自己在華府徹底站穩腳跟,在政壇開山立派,完成政治勢力構建之前,民意是絕對不能忤逆的——正常的總統,哪怕做了些忤逆民意的事,但只要有政壇支持,他還有挽回的機會;就算挽不回,至少全身而退還是可以的;但特朗普這種異端,沒有了民意,別說政治生命終結,被扔進大牢都有可能。

對民意的極端依賴,決定了特朗普的一切重大政治決策,都必須緊緊圍繞民意展開。任何對維持或提升自身民意支持不利的事,哪怕看上去符合國家長遠利益,特朗普也絕不能輕易嘗試——畢竟,現在的他,輸不起!

基於這種邏輯,就大致可以推測出特朗普在這輪中美貿易摩擦的套路:

首先,發起對華貿易摩擦,這個本身是完全符合特朗普個人利益的。美國朝野已經在遏制中國問題上台達成共識——這意味着不光是精英階層,美國民眾近年來對中國的看法也逐漸趨於負面。不管這種看法是否合理客觀,但至少在這種背景下,特朗普的對華施壓,是能獲得民眾認可,符合他們心理期待的。

而在利益方面,特朗普更是可以從中獲取好處——美強中弱的整體格局,以及中國韜光養晦,極力避免與美國正面衝突的一貫態度,決定了通過這種辦法,肯定能多多少少,從中方手中得到立時可見的好處。

既可塑造強勢領袖之威名,又可獲得真金白銀,面子裡子都對民意支持率大有幫助,從這個角度來說,特朗普發起對華貿易衝突,是說的通的。

但如果更進一步,將這種衝突擴大化,尤其是放大到中美戰略決戰,扼殺中國國運的高度,這個就言過其實了。

為什麼這麼說?很簡單,這對特朗普的支持率,其實非常不利。

中國畢竟是僅次於美國的世界第二大國。這種硬實力,決定了美國要扼殺中國崛起,勢必要使出吃奶的勁,花費巨額代價。

這個是民眾不願承受的——至少現階段不願承受。雖然感情上,特朗普的擁躉們或許也很樂意看到中國被壓垮,但他們絕不能接受自身為此承受巨大損失——畢竟民眾這個群體的特質,決定了對自身直接利益的關注永遠是在第一位的——特朗普的擁躉尤其如此。但中國的實力以及中美經貿高度捆綁的現狀,決定了美國現在要跟它進行戰略對決,無論最後能否得勝,但這個過程中勢必會傷筋動骨——換句話說每個民眾,都會在此期間承受巨大的損失;這種切身利益長期嚴重受損帶來的憤怒,絕對不是壓倒中國的那點點精神滿足所能彌補的了的。

民眾的這種低承受力,限制了特朗普對華貿易衝突的規模。特朗普的自身特點,決定了他比任何一個正常美國總統,都更不能承受民意的坍塌——所以,雖然在發起貿易戰方面,他可能比正常總統都更積極(他需要這種急功近利的方法來獲得民意);但在貿易戰的烈度和高度方面,他的轉圜餘地反而不如正常總統那麼充分——畢竟正常總統玩砸了最多下台而已,而他玩砸了,丟了民意,那即便華盛頓那幫建制派的內心深處同樣想壓倒中國,但也絕不介意先抓住這個機會,痛打落水狗,趁他病要他命!

這是從特朗普自身特點來說的。而從特朗普對華施壓的策略來看,同樣佐證了至少在這一輪貿易戰中,他的初心,也不是想跟中國死磕到底。

咋一看,中美談判中,特朗普開出的價碼確實極為苛刻——如果單從要價來看,這特朗普真的是在要中國直接繳械投降了!

但也正因為這種開價,反而證明了特朗普並不是真想跟中國決裂。邏輯很簡單,哪怕就是普通的中國老百姓,都知道:特朗普提出的很多條件,是中國政府根本不可能答應。

當然,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不可能。只要形勢發展到位,再苛刻的條件,都可以逼人去簽——二戰時日本那麼囂張,跟美國人拼的不要不要的;但美軍幾年清繳,再加上兩顆原子彈一扔,天皇照樣老老實實的無條件投降。

不過,城下之盟雖然能簽,但一個基本前提是,你得先把人收拾服帖。如果特朗普真的以此為目標,那根本就沒必要現在跟中國去談;開個中國肯定拒絕的價碼,拿到借口開打就是了——畢竟這種條件太過離譜,除非先把對方徹底打趴下,否則中國絕無可能應允。

但實際上特朗普是怎麼做的?過去一年裡,中美你來我往,進行了多達十一輪的高級別經貿磋商。甚至,去年中期選舉時,在中方當時並沒有主動釋放媾和消息的情況下,特朗普為了選情,還主動釋放善意,對中國打開談判大門。

從這個過程,我們就可發現,特朗普的策略,其實還是以打促談,以談為主,試圖以力量的威懾,在談判桌上逼中妥協。

既然是以威懾為主,以談判為手段,那就可以說明,特朗普的那些所謂苛刻條件,其實本質上依然不過是漫天要價就地還錢而已——畢竟那些條件,傻子都知道,不靠真槍實彈是不可能得到的。如果特朗普真想要那些,犯不着跟中國在談判中耗上半年的時間——畢竟他的任期只有四年,時間對他來說並不充裕。

總而言之,無論是特朗普的自身政治特點,還是他對華貿易衝突的策略,都足以證明,至少在發起這場貿易摩擦之初,他並沒有跟中國大打出手的決心。

不過,從今日之形勢來看,中美貿易摩擦的現狀,似乎已經超出了這種範疇。很明顯,自五月九日後,中美之間的關係急劇惡化,超出了貿易的範疇,而蔓延到科技、政治甚至軍事領域,已經開始對中美關係造成實質性傷害。

這不僅出乎所有人意料,實際上也嚴重傷害的特朗普的利益。事實上,我們看到,5月9日後,特朗普在中美貿易摩擦方面承受的國內輿論壓力越來越大,民意也從普遍支持,轉向質疑甚至不滿。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狀況?歸根結底還是在於——特朗普政治上太不成熟。

眾所周知,特朗普是商人跨界,上台之前沒有任何政治經驗。這意味着,其對政治的理解和認識,存在着極多的不成熟。雖然他能夠理解政治的邏輯和內在規律性,但對於政治博弈中極為重要的平衡,以及度的把握,還水平有缺。尤其是,特朗普過於依賴商業經驗,迷信所謂交易的藝術、極限施壓,對政治過分的商業化理解,而忽視了二者之間的差異性(商業博弈的內涵、廣度和連鎖反應,跟政治完全不在一個級別),這使得其在政治博弈中,火候把控明顯出現偏差。

最明顯的例子,就是五月初的談判中,特朗普實際上已經得到了中國允許範圍內的最大讓步(所謂允許範圍,就是談判桌上可以點頭答應的)。如果是一個成熟政客,既然現在並沒有想跟中國撕破臉大打出手,那這時候就已經是最好的簽約時間點了。可特朗普尤不知足,搬出他那套極限施壓的交易藝術,妄圖奪取更多。最終導致談判功敗垂成。而此舉也給特朗普帶來的負面的後果——美國輿論從五月九日前對特朗普的普遍支持,迅速逆轉為質疑甚至抨擊,特朗普的民意支持率出現頹勢。

而除了特朗普自身的政治水平,另一個導致這種狀況的原因,就在於其之出身。

特朗普民粹出身,與華府精英天然氣場不和,這種特點,使得其雖能憑民意入主白宮,但在執政時,卻缺乏足夠的政治精英的全力輔佐——不僅不全力輔佐,反而很多人還專門拆他的台。

為了應對這種局面,特朗普必須徵召大量傳統建制派之外政治人物。而以特朗普的風格,以及對抗傳統建制派的需要,這些人物自然跟特朗普一樣,在政治立場上傾向於極端民粹——最著名的就是班農,此人的政治風格極右到連特朗普都接受不了的地步。而在特朗普之外,蓬佩奧、萊特希澤等等,這些右翼民粹政客大量入朝,一定程度上壓制了傳統建制派精英的聲音,也對特朗普的政治決策構成了巨大的干擾。當白宮的意識形態味道過於濃厚,特朗普的決策,哪怕其初心是基於正常的政治計算,到後面,也有可能會因為右翼政客的鼓噪而被帶偏。

關於這一點,最好的例子就是:據外媒透露出來的消息,第十一輪中美貿易磋商結束後,作為偏向於建制派精英的財長姆努欽,已經意識到這是美國在談判桌上能取得的最好結果,所以極力建議特朗普簽約,但萊特希澤卻堅決反對;兩人在白宮大吵一場,最後特朗普接受了萊特希澤的建議,繼續極限施壓,結果卻是自己好牌打廢,一場支持率大漲的局生生給做成了大跌。至於萊特希澤的建議,究竟是為了美國利益,或者說是為了特朗普的利益,還僅僅只是踐行他極右政治主張,這個就真不好說了——至少從現在局面來看,無論是美國,還是特朗普本身,在這一局中,都沒得到半點好處!

商人跨界,決定了特朗普自身政治水平受限;異端的民粹出身,又讓他得不到受過良好政治訓練、有着豐富政治經驗的傳統建制派精英支持,所徵召的非建制派政客,不僅政治經驗相對欠缺,而且意識形態氣味過於濃郁,時常會對正常的政治決策構成干擾。這種自身與環境的雙重限制,使得特朗普在對華貿易衝突上,其明顯出現了誤判,最終不僅坑慘了中美關係,也拖累了他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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