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19年10月14日，就任韓國法務部長僅僅35天的文在寅親信曹國，正式發布通知宣布辭職。堪稱「史上最短命部長」。
通知發布後的三個小時，他便離開了光州政府大樓，隨着他逐漸遠去，一場轟轟烈烈的韓國司法改革陷入暫時的僵局。
而他的政治對手們，沿襲韓國黨爭一貫的霹靂手段，開始不遺餘力開始對他進行政治清算。
2019年11月11日，正當韓國網友也熱情參與中國商品的大剁手時，曹國的妻子鄭敬心被法院提起公訴，而下周，曹國自己也將被法院傳喚。
一場血雨腥風也即將到來。
這一切的背後，是現任韓國總統文在寅力主司法改革，向財閥開戰的第一個戰場。
作為文在寅心腹的曹國衝鋒陷陣、一往無前，卻在這一輪中不得不黯然收場，且因改革不成而遭到殘酷報復。而任命他的帶頭大哥文在寅，也在這一場生死對決中進入前所未有的困境。
出生於1965年的曹國，與韓國第十六任總統盧武鉉（2003年2月-2008年2月）、現任總統文在寅一樣，都曾擔任過人權律師，專為弱者發出聲音，類似於專業的司法援助律師。
相似的成長路徑，使得曹國在步入政界后，一直受到文在寅的青睞。2017年至2019年之間，曹國擔任文在寅政府總統府民政首席秘書官，是為「總統大秘」，在文政府一直以耀眼的未來之星著稱。
就像盧武鉉是文在寅的大哥和導師一般，帶領着文在寅不斷前進，現如今就是文在寅委曹國於重任，繼續向著韓國財閥宣戰衝鋒。前後三位鬥士，如同傳承一般，將一生付諸於與韓國的財閥權貴做鬥爭。但英雄落寞的身影，如同慷概悲歌一曲，一個接一個在絕望中浸染鮮血倒下。
02
要說曹國，就不得不提一下韓國發達的娛樂產業，及其光鮮亮麗之下的重重黑幕。
在韓國，娛樂公司與韓國的十大財閥形成了一條緊密的戰線。各大財閥集團通過投資、控股掌控各大娛樂公司，壟斷了一切的平台，比如韓國最強的三大娛樂公司，YG娛樂，JYP娛樂、SM娛樂。
其中與三星關係密切的跨國財團CJ集團通過旗下子公司naver，掌握YG娛樂股份；以能源化工、信息通信為主營的SK集團掌握着JYP娛樂，持股超過30%比例。SM娛樂則與這兩家大財閥的關係都很好，同時SM成立子公司“SM Culture & Contents”時，則是由SM和SK電訊共同出資的。
這些財閥們，怎麼都這麼喜歡投資娛樂公司？是因為他們也想追愛豆嗎？
當然不是。韓國娛樂公司用處大着呢，它們通過控制旗下籤約的韓國明星，源源不斷的向輸送財閥和政商，成為了夜色最骯髒的「性招待產業鏈」。
9個月前的2019年2月，「李勝利事件爆發」，韓國藝人李勝利經營的夜店被曝出涉嫌對女性下藥，送去VIP包廂供前來的消費的客人性侵，之後又被接連傳出爆炸性消息，李勝利的夜店還有專門針對上層人士進行「性招待」的服務，盛傳之下，李勝利霎時間成為韓國的「第一皮條客」。
罪惡鏈條的一端是韓國的政、商、法三界大佬，而另一是韓國娛樂圈的男女明星們，李勝利則在其中充當掮客，不斷向這些「大人物」「進貢」年輕貌美的女孩或英俊的男孩，以鞏固政商關係。
這可是個樞紐級人物，掌握着天量的秘密。
不禁讓人想起，10年前自殺的韓國女星張紫妍，她在留下的50頁遺書中曾詳細記述了不堪回首的交易，成為有錢人的玩物，被娛樂公司老闆監禁毆打，被迫在一晚上接待多名「客人」，即使是在她母親的忌日。
在侵害過張紫妍的人中就有韓國十大財閥之一的樂天集團的會長「辛格浩」和他的兒子「辛東彬」，極其諷刺的是，張紫妍的出道製作卻是拍攝樂天的廣告片。
就在今年10月14日，曹國辭職的同一天，韓國明星雪莉自殺。而從小以童星出道的崔雪莉，一直以清純形象獲得粉絲的喜愛；
但從2014年開始，雪莉的社交媒體風格突然極大變化，一方面放出性暗示的圖片，一方面模仿烤鰻魚的求救聲音，而引來粉絲們諸多的不理解，但在有關人士的推測，也許她也正是另一個張紫妍，處在韓國娛樂圈的重重黑暗中，最終只能以死來擺脫控制財閥的玩弄和控制。
李勝利事件的爆發，再一次讓普通韓國人看到了這背後的一幕幕慘劇，無數韓國民眾群情激憤，開始走上街頭抗議，要求徹查李勝利案，抓出幕後黑手，徹底粉碎這一切陰暗。
首爾深沉的夜色，一邊是光鮮亮麗的娛樂產業，男女明星們在無數粉絲前璀璨耀眼，而另一邊則是「吃人」的深淵，吞噬一條又一條藝人的生命。
文在寅眼中，利用民意對財閥發起戰鬥時機也到了。
03
2019年3月18號，文在寅在聽取了法務部長和安全部長關於「李勝利」和「張紫妍自殺」的相關報告後，說了一句「我們要賭上命運，去徹查真相」。
然而5月14日，首爾中央法院做出不批准逮捕李勝利的決定，當庭被無罪釋放；一場滔天巨浪氣勢洶洶而來，卻被橫在面前的一座大山擋住——權力一手遮天的韓國司法體系，結果恍如一場鬧劇上演。
總統發話，怎麼都不管用了？！
初戰受挫的文在寅暗下決心，先向司法動手——剝奪「司法機關」及「檢察機關」從韓國建國以來擁有的巨大特權，對韓國司法系統進行一次徹底的洗牌，讓司法不再充當對財閥調查的保護傘，才能掀開財閥們的遮羞布，讓他們無數罪惡行徑曝光於陽光下，接受法律和人民的審判。
此時擔任青瓦台民政首席秘書官的曹國，作為文在寅的心腹，就擔當起推動韓國司法改革的重任。
今年9月8日，文在寅熬走了前一任司法部長，然後馬上任命曹國接替上。頓時，這位前大秘在韓國政法界地位躍升至僅次於檢查總長的尹錫悅。
曹國甫一上任，便燒起了三把火，積極推動韓國國會通過《高級公職者犯罪調查處成立法案》、《檢察機關調查權調整法案》等韓國司法重大改革。
這兩大法案，就是將對政府「高級公職人員」的調查獨立出來，並成立專門的調查處來負責。這樣一招暗渡陳倉，就等於變相剝奪了韓國檢察機關特權。
04
韓國的司法與檢察體系權力極大，且體系十分獨特，實行的是警檢一體化體系。如果在中國，相當於把公安部歸口到最高檢察院下管理，各地的公安局歸屬於地方檢察院的指導之下。
韓國的檢察制度來自於歷史上日本的殖民統治制度，那時，日本殖民者需要有一套方便的制度，以便對半島人施加「合理合法」的壓迫。
1954年，朝鮮戰爭停戰後，韓國製定刑事訴訟法時，審判制度上吸收了美國制度，可檢察制度卻依舊「舊瓶裝舊酒」，全面繼承了殖民時期制度，以至於後來形成韓國近乎一家獨大的特權。
最能體現韓國檢察官的權力的事件，便是引發韓國歷史上首位女總統朴槿惠倒台的「閨蜜門」——成為朴槿惠親信的崔順實並無任何官職，卻能保有諸多韓國政府秘密並干涉政府決策，因這一「干預政事」最終受到韓國檢察機關的傳喚調查並遭到逮捕，朴槿惠本人也因此受到韓國檢方的調查並被認定為與崔順實共謀作案，直接導致下台。
韓國政治體制實行三權分立，與美國相同，由立法、行政和司法三部分組成，而韓國的司法體系中的檢察機關，隸屬法務部（相當於我國司法部），稱為檢察廳。
整個檢察系統則是如同金字塔一般，由上至下垂直領導，法務部領導的大檢察廳下設高等檢察廳，高等檢察廳下設地方檢察廳，地方檢察廳下設地方檢察廳支廳。
看起來和中國類似，可實際上韓國檢察廳作為獨立的體系，名義上是法務部的外廳，但檢察的歸檢察，行政的歸行政，法務部長不能干涉檢察廳工作以及檢察官辦案，僅作為部門主官進行普通行政事務領導，像個外聘的大管家一般。在運作資源方面，檢察機關也保持高度獨立性，不受地方政府領導管轄，經費開支統一由中央政府財政撥款。
但在中國，檢察機關並沒有這麼大的權力，僅僅被定義為監督法律實施的機構。中國檢察體系，一方面是監督政府行使行政權，監督法院行使審判權，一方面是對公共職務人員的偵查和起訴。
同時，中國檢察機關不具有實質的行政處分和司法裁決權，本身接受權力機關的監督和法院的裁決，又接受黨的領導，這些都是防止檢察機關一家坐大的制約。
相比之下，韓國的《檢察官法》，對檢察官給出了諸多職權，包括：
犯罪偵查和提起公訴及為其維持的必要事項；行使對犯罪偵查的司法警察官吏的指揮和監督；為正確適用法律法規，向法院提出請求等多條核心權力。
總結起來，便是三條：
1， 獨家壟斷的起訴權；
2， 指揮警察進行犯罪偵察的司法過程；
3， 面對嫌疑犯的緊急逮捕權及嫌疑人釋放權。
一言以蔽之，韓國的檢察官在犯罪偵查活動中處於領導者的地位，反過來是警察廳等公務機關需要配合它，甚至在未經檢察官的許可時，警察也不能擅自進行偵查或停止正在進行的偵查。
檢察機關如此龐大的權力，如果聽從政府的指揮，能夠用來對抗財閥本身，那麼文在寅便如虎添翼，此役必然功成；但可惜韓國的檢察機關，卻在過去的數十年中，悄無聲息的被逐步替代為財閥關聯的利益共同體，近乎腐蝕殆盡。
05
在韓國，檢察官不是豪門，卻勝似豪門，因為成為一名檢察官在背後所要求的資源支持十分龐大。
一般而言，要在韓國成為一名正式的檢察官，需要通過三道門檻：
第一道，法科科班出身。2007年韓國通過的有關法律資格及法學教育的法案，司法考試報名要求限定為「從『法科大學院』完成學業」的學生，而韓國25所法科大學院每年向全國招收的學生僅為2000人。同時《法科大學院法》第22條規定，入學要求為學士學位或有關法律認定同等及以上的學歷。那麼具有參與司法考試的資格，便是六、七年法學學業以及摺合至少上百萬的人民幣，遠非一個普通韓國家庭能夠負擔。
這第一道門檻，就將大部分窮苦人家出身的子弟排除在外。
第二道，韓國司法考試分三次進行，第一次考試以選擇題的形式，考試科目主要有憲法、民法、刑法、文化史等課程，僅1/10考生可通過初考，保持兩年內有效；第二次考試考察論述題，科目有憲法、民法、刑法、商法、行政法、民訴法和刑訴法等法典，是司法考試中最難的一次考試，僅不到1/2的考生通過；第三次考試是面試，考察是國家使命感、倫理意識與法律素養，淘汰率相對就較低了。
第三道，要正式成為法官、檢察官或律師，需要在司法研修院進行為期兩年學習，接受法律實訓，而結束司法研修院學習后才能擇業，只有其中成績優異者才能從事檢察官與法官的工作，其餘的人只能進入律師行業。
數據統計顯示，1963年—2004年，韓國司法考試的通過率僅為2.54％。2006年參加司法考試的考生近3萬人，合格者僅為994人。相比之下，中國的司考通過率卻稍顯寬鬆，2002、2003兩年內通過率為6.7%、8.8%，而從2004年起普遍在10~20%之間。
韓國的這一司法考試製度，中產階級與富家子弟更容易上好大學以及好的法學專業，最終也更容易成為檢察官。有人統計了1998年至2007年的十年間，畢業於首爾大學、延世大學及高麗大學這三大名校的人數，在通過司法考試成功進入司法系統的總數中，佔65.5%。
隨着韓國社會的發展，資本財富支持下的家庭培養出來的一代又一代的檢察都有着悄無聲息間完成了檢察體系中的代際替換。而培養出檢察官的富庶家庭，在韓國近乎財閥壟斷的體系中，要麼附庸從屬，要麼自身就是其中的一份子，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而李勝利無罪釋放的故事深刻的告訴我們，即便是賭上性命的韓國總統，也無法讓檢察官最終定罪，將藏在幕後的財閥一一揪出。
但戰鬥已經打響了，文在寅和曹國已經沒有了退路。在這樣你死我活的局面里，盤根錯節的官僚機構和財閥也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要把曹國和文在寅拉下馬。
06
「司法」的反撲比想象的來的更早一些，這一場改革最終走向了熟悉的政治鬥爭。
曹國在法務部長正式上任前就已經醞釀好了議案。另外一邊，和財閥緊密聯繫的檢察機關，也展開了對曹國的調查——作為抨擊權貴的左派代表人物，曹國自身十分廉潔，韓國檢方於是故伎重演將調查重點從曹國身上轉移到了他親人身上——和當年對付盧武鉉如出一轍。
曹國的女兒曹敏就讀名校高麗大學，在讀期間曾有兩次考試不及格而留級，卻依然獲得1200萬韓元獎學金，同時獲得偽造東洋大學的“獎狀”，這對於曹敏後來進入韓國釜山大學醫學院起到很大作用；此外，曹國的老婆鄭敬心還曾出資10億韓元，幫助曹國表弟運作一家私募基金會，產生大量來歷不明的財產。
與此同時，操控在財閥手中的電視媒體煽風點火，網絡媒體推波助瀾，曾經頂着為民請命，與權貴鬥爭光環的曹國，立刻成為了韓國人民眼裡的偽君子，陷入身敗名裂的境地。而韓國總統文在寅，為了推動韓國司法改革，也不惜在壓力重重之下，繼續任命身負醜聞的曹國擔任法務部長官。
而這一次任命也最終成為導火索，將孱弱的平衡打破，局勢徹底爆發。
10月9日，將近50萬韓國民眾在首爾市光華門廣場前集會抗議。
這時，「群眾」的訴求也從撤換曹國、徹查他及其家人的違法行徑，升級為政治目的更強的要求：文在寅下台，並釋放被關押的前總統朴槿惠。
背後的在野黨派自由韓國黨，也藉著「曹國事件」所帶來的效應，要給執政黨共和民主黨和文在寅總統重重一擊。
另一邊，文在寅支持者也在10月12日舉行大規模燭光集會，支持現任總統及政府立場，一夜之間，韓國彷彿陷入了分裂。
歷史彷彿再一次重演，走入驚人的相似——新一輪群眾上街遊行，再一次為了反對當下總統及其親信。而浩蕩的人群也帶走了文在寅執政的支持率，從抗議以來降至最低點39%，局勢一度岌岌可危。
曾經在盧武鉉治喪委員會向李明博低頭，曾經與朴槿惠共同競選總統卻遭遇失敗，但一直沒有忘記扛起破除財閥統治大旗的文在寅，不會也絕不打算就此認輸。
曹國吸引了火力，而司法改革依然還得繼續。
10月14日上午曹國本人宣布引退並完成與執政黨的關係切割，緊接着文在寅在隨後召開的首席秘書和助理會議上表示，“曹國對檢察組織改革的強烈意志及其為此忍辱負重的態度讓民眾對檢察組織改革的緊迫性形成共識，也為檢察組織改革注入了莫大的動力，使得歷屆政府、任何人都未能做到的檢察組織改革也邁出了一大步。”並繼續推進法案在國會的通過。
文在寅的支持率，也在曹國辭職後逐漸回升到了45%。
07
10月14日當天下午，韓國藝人崔雪莉在家中自殺。就在同一天，一位明星和一個官員，先後離開了他們所在的舞台，兩者看似毫無交集，但卻彷彿在昭示着這一輪反抗財閥的失敗，希望的破滅。
在這一場推進韓國司法改革，拔除財閥的生死之戰中，衝鋒在前前法務部長曹國毀掉一身名譽，帶領執政黨與敵手龍爭虎鬥的文在寅仍暗夜前行。
隱藏幕後的財閥以及利益鏈條中的韓國檢察官已經下場清算改革派，而在野黨和尚在獄中但影響力依然強大的前總統朴槿惠虎視眈眈，各方勢力粉墨登場，各顯神通。
韓國在殖民時代後，一直陷入反覆財閥對總統清算，總統或對抗或屈服於財閥。所以當下這場鬥爭，勢必曠日持久。也很難說文在寅政府和財閥究竟誰會笑到最後——
也許一切的故事，也才剛剛開始。
2012年的3月2日，曹國曾發了一條推特：「我們都喜歡《小溪裡出現一條龍》的故事（大意指家境貧寒的孩子，依靠自身努力，闖出一片天地），但這類故事在富者越富，窮者越窮的時代裡越發罕見。現在的社會是1:9的社會，小溪裡幾乎不可能再出現龍了，不是所有人都成得了龍了。但更重要的是，就算出不了龍，我們也要打造在小溪裡，也能讓魚，讓青蛙，讓螃蟹都能幸福生活的世界。”
只是，出師未捷身先死的他，還有機會再為這個他所鍾愛的國家，凈化這條渾濁的小溪一分一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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