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政治宣講是比較落後的:無論是措辭、內容還是技巧,無論是對內還是對外,而且陷在過去的模式和框架(paradigm)裡難以突破。
但只要有小小的突破,就能取得巨大的效果。
筆者打算從Biden的總統就職演講出發,講講哪些地方是中國可以借鑒的(歡迎企業家們看。貫穿的是同一個道理)。
首先說說念稿和即興講演的問題
做公共演講,如果能即興講,或提前背誦下來,從真實性和互動性的角度來說效果一定會更好。但重大場合的演講時,一方面不容錯誤,不能有停頓、延緩、忘詞、遺留,另一方面也不宜自由發揮,萬一說了不該說的。所以,要嚴格按照提前準備的講稿(scripted)。
對於總統這樣的政要來說,經常需要參加不同的活動,見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場合下發表重要講話,今天見軍隊,明天見醫生,後天見華爾街,大後天見工會,講話都會涉及各個領域的知識,還要講出水平,這都需要有特別的準備。總統和政客有團隊支持準備講稿,但也不可能讓總統天天去背稿。
所以,美國總統的講演,也不都是背誦下來或即興的——即便像奧巴馬這樣天才型的演說辭撰稿者(speechwriter)及即興演說家(他是即興也能說的)。但在重大場合,也是念稿為主——當然有可能會有極少的脫稿發揮。
但關鍵在於:觀眾們可能對此完全不覺得,會以為美國政治家都是提前準備好的,都是現場背誦或者即興講演,驚嘆他們的演說能力。
之所以如此認為,有幾方面:
口語化的演講
美國總統/政客的演講都是大白話,要求演講必須有好的傳播效果,確保下里巴人都能聽懂。基於此,越是大白話越好,萬萬不能用複雜的句式、太過深奧的詞彙,萬萬不能不接地氣。因此,撰稿的重要之處不在於用大詞或從句,而是要把文字組織精妙,句子要短,要有節奏和韻律,要押韻。要有間隙,有空間,有停頓,有能夠突出的重點。好的演講撰稿人都深諳演講的技巧。
(這一點有點像音樂:光有樂譜不行,還得有人演奏。音樂家譜曲時也是伴隨自己的演奏和演繹。演講是一樣:講稿和演講(delivery/presentation)本質上是一體的。得有好的稿子,但也得有人把稿子給講出來。寫講稿的人在寫稿的時候也在排練和演繹。)
回到演講措辭本身。我們都知道Trump,說的都是大白話,小學英語水平,但實際上Biden說的也是大白話,這些大白話不但下里巴人都能聽得懂,而且聽了會覺得很爽,覺得這是親民的、接地氣的、樸實的語言、真實的語言,能夠打動人心。甚至像奧巴馬這樣的知識分子型政治家,我們看他演講水平非常高,演講稿翻成中文那都是很漂亮的文章,但其實用英文原文看,也都是說得大白話。
這就是西方公共演講的要義。演講就是為了溝通,當然要注重傳播效果。公共演講是選舉政治家最核心的技能。
美國的政客大多數是學法律的,很多知識水平還挺高,說書面化的語言也能一套一套的。但他們絕對會避免書面化的語言,這只會拉大他們與普羅大眾之間的距離,讓後者覺得他們不理解大眾,不能代言大眾。
筆者以為,這方面,美國政客比英國政客做得好得多。英國社會階層觀念很強,還是精英治國。政客都是精英,也絲毫不掩飾自己的精英特性,看他們在議會辯論,都是一套一套的,但出來對老百姓講演,效果就差很多。
也正由於美國政客演講所說的都是大白話,與口語比較接近,所以給了聽眾一種錯覺,覺得他們好像張口就來,東西都是隨口講出來的,有即興講演的假象。
實際上他們念稿時偶爾也可能脫脫稿,發揮一下。但即便這樣你也不會覺得,因為他們的正式稿本來就是比較口語化的,脫稿部分是即興地講,當然更容易脫離書面,容易口語化。但由於正式稿本身也很口語,就使得脫稿部分也不會顯現出來。
這就是和中國的公共演講有比較大的不同。
中國文化並不重視公共講演,這和許多其他東方文化其實一樣。不過在中國,有一些場合,講演者是背誦、脫稿或准脫稿的(即只有一些綱領性的提示)。願意脫稿的往往是企業家和學者之類在民間場合進行的講演。中國的官員/政治家在一些內部會議也會視情況脫稿,但只要是對外的場合,公開的場合,正式的場合,出於各種各樣的考慮,必須是要念稿的。但這樣的稿子在寫成風格上有很多問題,例如往往有大量的“八股”痕迹,有很多符合政府傳統和體系的定式表述,非常的規範,非常的套路,也非常的機械,不口語化。所以,我們即便不看視像,只是從聲音上聽聽官員所講的內容,就能判定他在念稿。
這就是講稿書面化帶來的問題。這樣的講演肯定是脫離聽眾/受眾/群眾的,不可能達到很好的效果。
如果能把講稿變得更加口語化,就能取得更好的效果——這樣的講稿更加親民,更能拉近與聽眾的距離,更能體察聽眾的感受(而不是注重講演者自己的體式、傳統和約束),更加的真誠、實在、直接、有溫度。請注意,這裡我們說的是:要把講稿本身寫成偏口語化的,要儘可能的貼近生活用語(不僅只是使用若干流行網絡詞彙),要短小,簡練,有韻律,朗朗上口。講演者仍然可以念稿,但可以念一個本來就比較口語化的講稿。只要稍加訓練,就可以取得很好的效果。
Teleprompter(提詞器)
與東方的文化傳統不同,西方人極度注重公共演講(public speech)。無論在政府、企業還是其他機構,公共講演的重要性都比在中國和其他東亞社會大得多。選舉政治裡,時刻會要求政客演講,對演講的要求自然就更高,成為政治溝通的最基本技能。
筆者在哈佛肯尼迪學院學習時,就上過一門必修課——公共演講。當時筆者還比較憤世嫉俗,自擬了一個題目從《公共演講看西方文化霸權》,認為西方文化主導了什麼是「好」的公共演講,但忽略了不同社會存在的文化差異,對同學們講了一通。但伴隨年紀增長以後也意識到,演講固然不能脫離社會文化語境,但最終還是黑貓白貓:要看效果。能夠感染聽眾、留下記憶、觸及靈魂、達到傳播效果的演講,才是好的演講。
好的演講可能具備一些「普適」的特性,一些普適的技能,包括各種各樣的細節:從語速、字句、措辭、停頓、空間和節奏的把握,到案例/anecdote的使用,到身體語言(表情、手勢、動作),與觀眾的種種互動和共情技巧。其中,與聽眾的互動又是最重要的:如果演講者不能與聽眾建立某種直接聯繫,那講演的效果肯定不會太好。基於此,派生出一系列的技巧。除了用平實的語言、用生動的小例子拉近與聽眾的距離外,還要求演講者關注聽眾,與聽眾儘可能保持互動性。因此,一般認為講演者絕對不能低頭念稿,要與聽眾保持目光交流,要有應景的身體語言和動作,要能站立講演以表示重視與尊重,等等。
在重大場合裡,講演者不能隨意發揮,要忠於演講稿,又要記住所有內容,還要與聽眾保持互動,太難了吧。怎麼辦呢?有了好的講稿,有好的演講技巧,沒有玻璃提詞器(glass teleprompter)這樣的技術支持,恐怕也是不足夠的。
該設備的「長相」見下圖。見取自Biden總統就職儀式裡的照片。
筆者圈起來的部分就是落地式的玻璃提詞器。
提詞器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就發明出來了。現在是美國政客的必備武器。演講者可以從他的角度,從玻璃板上看到講稿。台下有一個人會根據演講者的講話速度動態控制講稿的滾動速度。
這個設備具體長成這樣:
從空中角度看看teleprompter:
另一個角度:
從講演者角度看teleprompter,是這樣的:
落地玻璃Teleprompter是半透明的,很不顯眼,只有演講者可以從自己的角度看到玻璃板上投放的文字,大部分電視機前的觀眾並不會注意到它。觀眾看不到文字投放,它不會幹擾觀眾的視線,同時由於它是半透明的,演講者看玻璃板時還能穿透屏幕,彷彿在看台下的觀眾。
只要經過一定的訓練,演講者就能夠熟練使用,達到最佳的演講效果。
其他提詞器的效果都不如這種落地玻璃提詞器。譬如下圖是奧巴馬在一次大會上使用的提詞器。這種提詞器得低頭看,變成念稿。
下圖這種常見的提詞器適合拍攝播音員/主持/記者,但不適合政客的公共演講:
下圖Trump的這個提詞器適合記新聞發布及電視講話,但不適合公共演講:
所以,glass teleprompter是公共講演的必不可少的利器。
以下是一些圖片。
Trump:
奧巴馬:
Mitt Romney:
小布殊:
比爾·克林頓:
老布殊:
列根:
福特:
約翰遜:
當然,玻璃提詞器只是一個輔助。在演講之前,演講者還是要熟悉稿子,知道哪些文字會出現,上下文的關係,關鍵的詞彙和字句。哪些地方可能可以發揮。美國政客使用的玻璃Teleprompter的目的並不僅僅在於提示講稿,更重要的是確保講演者與聽眾之間的互動。如果完全對着teleprompter念稿,效果也是不行的。
從演講稿件的準備(書面語 vs 口語化),到必要的技術支持(玻璃提詞器),都使得美國選舉政治家在公共講演上的互動性更強,傳播效果更好,與中國官員的講演/講話形成了較大的差異。
這都值得我們思考,參考、借鑒和學習。
提高公共溝通能力(包括政府、企業及其他機構),對內對外講好中國故事、政治政策,可能都需要先從這些細節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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