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角逐,歐洲立即成了雙方爭取的焦點。
拜登就職後,美國一再向歐洲示好。先是取消了北溪二號能源項目對德國一方企業的制裁,接着首次出訪就選擇歐洲。在訪歐期間,不僅暫停了持續長達十七年的空客波音之間的貿易戰,還擱置了針對歐洲的葡萄酒關稅。應該說美國的糖衣炮彈非常精準,直指歐盟最重要的兩個國家:德國和法國。
中美歐三方是全球最重要的三大地緣(政治、經濟、軍事和科技)力量,也都積極捍衛自己的切身利益。現在中美雙方均主動對歐盟伸出橄欖枝,可謂空前一景。此前民主黨執政的奧巴馬時期,後來共和黨特朗普執政四年,都沒有出現這樣的歷史一幕。
原因其實並不複雜。奧巴馬執政8年,中國還不夠強大,美國自認僅憑一已之力就能遏制中國。所以對和歐盟之間的利益之爭也是寸步不讓。在奧巴馬執政期間,針對歐洲企業的長臂管轄案頻頻發生,天價制裁案一個接一個。比如2008年德國西門子被罰款16億美元,2012年英國葛蘭素史克公司被罰款30億美元,2014年瑞士信貸被罰款28.8億美元,同年法國巴黎銀行被罰款89.7億美元,2016年德意志銀行被美國開出140億美元罰單(後支付72億美元),大眾汽車更因為測試作弊被罰147億美元。
這還只是經濟,外交上還發生過監聽歐盟各國領導人的醜聞,稜鏡門事件就是在奧巴馬時期敗露的。
等到特朗普入主白宮,中國已經強大無比,成為美國舉國上下一致認可的頭號威脅,但特朗普揮舞美國優先和單邊主義大旗,反自由貿易和全球化,對外一視同仁,貿易戰大棒揮向所有貿易夥伴:歐盟、加拿大、日本、韓國、澳大利亞、墨西哥以及中國。另外特朗普也根本不再乎什麼價值觀、盟友體系,甚至連氣候變化這樣的議題都認為是針對美國的陰謀。於是乎,歐盟和美國不但無法合作,反而不得不尋求中國的支持和合作,雙方聯手以捍衛自由貿易、全球化以及應對氣候變化。
所以儘管中美戰略博弈已成為主導全球秩序的最重要因素,但歐洲卻不能在中美雙方之間找到多少空間:美國不睬它,中歐也基本上是同等程度相互需要。
但老邁的建制派拜登一出現,一下就改變了中美歐三方格局。拜登的打法和特朗普截然相反:他高高舉向中國的是價值觀牌和盟友牌,而歐洲在這兩方面都扮演着最重要的角色。也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才出現中美雙方紛紛拉攏歐洲的罕見一幕。
然而,從歷史的角度,對於歐洲而言,這一機會窗口極為短暫,最長四年,短則甚至一到兩年。就看歐洲的政治精英們能否突破各種制約因素,牢牢把抓住這難能可貴的短暫窗口期。
從歐洲一方說,2022年5月的法國大選是第一大考驗。目前根據民調,共和前進黨的馬克龍將和極右國民聯盟主席勒龐女士進入第二輪,雙方將獲得53%和47%的得票率。這個民調說明,極右政黨已經完全被法國民眾內心所接受,它的輸贏比率和普通政黨已經一樣。也就是說,不會再出現左右傳統政黨聯手反對極右的現象,雙方是真正的實力對決。
然而更嚴重的是,由於極右的形象不好,它的支持者未必面對民調說真話。就如同2016年美國大選,許多選民面對民調錶示反對特朗普,但在投票時支持了他。所以雙方實際差距是否有6%,真的是很難說。而且極右選民往往粘度高,投票積極性強,這和傳統選民動轍不去投票很不同。考慮到這兩種因素,極右在2022年還是有很大的機會。
然而問題來了,假如反歐盟、反歐元、反移民——也就是反西方傳統價值觀的極右在法國上台,其對西方、對全球的震撼和破壞效果恐怕要超過英國脫歐和特朗普當選。
英國雖然出人意料脫歐,但它畢竟不是歐盟核心國家,也不是歐元區國家,所以對歐盟的傷害雖然很大,但並不致命。特朗普當選也同樣,對這個世界傷害很大,但並未造成不可逆轉的改變。但法國不同,極右上台直接威脅到歐盟的存廢,很有可能引發第二波脫歐潮,這將導致自蘇聯解體、中國崛起之後全球最大的地緣政治事件。彼時中美歐三角是否存在,或者是否仍是現在的概念都是未知數。但有一點很確定,只要極右在法國上台,中美博弈這個利好因素對於歐洲恐怕就沒有多少意義了。
當然法國剛剛舉行的第一輪大區選舉,極右和前進共和黨表現都不佳,但由於投票率只有前所未有的三成,很難以此評判各政黨的支持率。
如果法國幸運闖過極右這一關,還有另一大考驗:2022年11月份的美國中期選舉。從常規上講,執政黨往往會敗選,從而失去對國會的控制。拜登在內政和外交上將受到很大制約,而且選舉結果也表明,美國民眾並不認同他的執政理念,拜登將很難再對外部讓步。
其實現在的拜登就由於特朗普龐大的支持者、國會並不明顯的優勢——參議院只有48席,再加上兩名無黨派議員的支持和副總統一票,才勉強勝過共和黨的50席,以及本黨內以桑德斯、沃倫為代表的「進步派」的制約,他實際上施政已經受到很大限制。比如他至今不敢再加入特朗普退出的TPP,儘管這是奧巴馬針對中國打造的非常重要的地緣經濟工具。因為不僅共和黨反對,桑德斯等人也反對,他們都認為全球化和自由貿易損害了美國中產階級和藍領的利益。
就算歐洲接連闖過這兩關,而且拜登的身體也能撐到2024年美國大選,已經82歲高齡的拜登是不可能尋求連任了。這時面臨代際危機的民主黨將出現無人可選的窘境,已經特朗普化的共和黨捲土重來是大概率事件。到那時,歐洲的機會窗口就鐵定關閉了。
最後,還有一個因素也能影響到歐洲現在的窗口期,即拜登上台後,中美也有一個止損、回彈的窗口期。因為拜登政府有三個特點:一是內政優先;二是認為取勝的最好辦法是要在競爭中表現的比中國更好;三是主張多邊主義,在氣候變化、應對疫情、防止核擴散等問題上尋求全球合作,包括和中國的合作。這就為改變特朗普時代中美關係斷涯式的惡化創造了條件,現在就看雙方的智慧和能力了,一旦雙方關係企穩並不斷改善,歐洲的作用就明顯下降,它對中美也就不能任意要價。
所以對於歐洲而言,如何牢牢抓住這個寶貴而且極有可能稍縱即逝的機會贏得更多利好才是最高戰略。只是從目前看,自我感覺良好的歐洲仍然缺乏危機意識,這突出的體現在對中國的制裁上。
三十多年來,中歐雖然磕磕碰碰,但雙方一向只是動口不動手,合作的領域卻不斷擴大。但2021年3月,歐盟出人意料的以中國內政為由宣布制裁。雖然相對於美國,歐盟的力度並不大,但象徵意義不小。
這應該是歐盟對中國以及對整個大勢的誤判,以為拜登上台,中國對歐盟有更大的戰略需求,會忍耐接受。但中國在第一時間就進行了反制裁,而且力度遠超歐盟。這下歐盟受不了了,決定暫停議會審批中歐投資協定,讓這個中國給予歐盟的最大紅利暫時無法兌現。
這件事發生之後,西方媒體普遍認為是中國應對失誤,不應該小不忍而亂大謀。但從中國的迅速反擊來看,則早就做好準備和沙盤推演。對此,我是這樣解讀的:
第一,從歐盟以凍結審批中歐投資協定作為要挾手段來看,中國才是這一協定的更大受益方,否則就應該成為中國要挾歐盟的牌了。
第二,中國這樣迅速和大力度的回擊,表明中國認為歐洲的機會窗口很短,面對歐洲的挑釁,中國不需要忍耐。更何況以今天中國的國力,民眾也不接受中國的退讓。
第三,中國對中歐投資協定的作用有自己的判斷,恐怕不僅僅是平衡拜登治下的美國,也有對歐洲局勢的考量。比如法國大選極右上台,這個協定恐怕也就沒什麼意義了。如果四年之後特朗普捲土重來,這個協定對中國來說也失去戰略作用了。所以中國對歐盟的回擊並引發歐盟的凍結舉動,恐怕是中國意料之中。也就是說中國並不是很在意這個協定被凍結——只要這個協定兩年或者四年之內不被廢除。
因為中歐協定達成一致,不管它什麼時候能夠批准,對於中國而言,其拉攏歐洲的戰略效果就一直存在。至於什麼時候執行,並不是最重要的。但對於歐洲來說,它的真正作用則在於實施。
所以表面上看,歐盟凍結審批是在向中國施壓,其實是失策,因為更需要實施這個協定的是歐盟而不是中國。而且更重要的是,這個投資協定同樣對歐盟具有戰略意義,它可以向美國顯示自己的獨立性,更是向美國發出明確的信號:只有更大的回報才能拉攏歐盟。
今天中歐這一輪交手,讓我想起當年新生的蘇聯為了退出一戰和戰勝西方的圍剿,而不惜代價和德國簽訂和平條約。列寧遇刺也和此有關,但事後證明了列寧的戰略遠見:不久之後德國發生革命,戰敗,政府垮台,這個條約自然廢除。
當然中國不是蘇聯,歐盟也不是德國,中歐協定也不是蘇德和平條約。但相似的是,通過簽訂中歐投資協定中國已經達到戰略目的,現在歐盟必須儘快實施才能達到自己的目的。否則這個歷史背景一旦消失,歐盟將一無所獲。所以我才說歐盟制裁中國以及凍結投資協定是失策,中國反擊是必然。
雖然實施協定對歐盟更重要,但如果歐盟能夠儘快批准,中國也樂意兌現承諾。畢竟雙方各取所需,算的上雙贏。條約的實施畢竟比只是簽訂的作用更突出,在中美戰略競爭的情況下,在可能的條件下,中國和歐洲的關係自然是越緊密越好。
所以儘管由於中美戰略博弈和拜登上台,給歐盟創造了巨大的時間窗口,但歐盟是否能夠把握住卻還很難講。因此,這也是理解中歐關係包括中歐投資協定和相互制裁的一個角度。
從長遠看,中美戰略博弈會一直是歐洲的機遇,但中美都積極拉攏歐洲卻只有拜登時期這一窗口。歐洲如果抓不住窗口期,也未必能抓的住中美戰略博弈這個機遇。就如同,中國改革開放面臨的歷史機遇其他國家也都一樣,但只有中國成功了。中國甚至能把面對未知病毒的「危」轉化成跨越發展、超越發展的「機」,而這種能力正是今天的歐美所不具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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