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kTok「批鬥會」及感想

Chairman Rabbit

昨晚在外出行,間歇聽了一下TiktokCEO周受資在美國國會參加聽證會的情況。和設想的「畫風」差不多:國會議員們輪番上陣,對周受資進行了四個多小時的攻擊。         

說說感想。  

一、關於大的方面

1.說是聽證會,來瞭解情況,其實就是一場政治批鬥。由於批鬥水平太低,更像是一場集體「罵娘」活動,輪流上來罵兩句,然後下台,換一個人接著罵(兩黨和議員之間可能還有點「卷」)

2.議員們都在單向輸出,發表政見、宣洩情緒,不是來交流的。他們對周受資準備的答覆並不感興趣,甚至會害怕給周受資太多的時間和機會表達,所以一見情勢不妙就要掐掉

3.因此,周受資頻頻被打斷,不讓把話說完。而且,屢以時間有限為由,被主持人中止:好不容易請一企業的CEO過來,說要聽證,那不就是要瞭解問題、澄清問題的麼?遇關鍵問題,不讓人發言,這算什麼?更神奇的是,議員們時常自問自答,不等周受資解釋,就自己給出自己的答案——而且時不時簡單、粗暴地曲解周受資的回復(一會兒專門說說這個「Yes or No」、「非黑即白」的問題)

4.國會議員們缺乏對人的基本尊重和禮貌,缺乏基本的善意,中國人說是仁、禮、善,西方人說的decency,都沒有,只有刻薄、傲慢、跋扈、霸道、無禮

5.雖然國會聽證會畫風很多如此,但這次Tiktok聽證會的畫風,讓美國媒體都覺得有些過分了,而周受資的新加坡人身份、及西方化教育及家庭背景,對減少議員們的傲慢、無禮,似乎並無幫助,這不得不讓人聯想:除了地緣政治及意識形態敵意外,是否還有更深的惡意,例如種族主義

6.在這四個小時裡,周受資在國會議員眼中儼然變成了中國共產黨和中國政府的「化身」。實際上,周受資是一個新加坡人,字節跳動也只是一家民營企業。但在美國政客眼中,他此刻就是代表中國共產黨和政府的靶子。他們要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在美國民眾面前表達自己反華的政治立場。但實際上,確實對全世界民眾表現了自己偏見、狹隘、恐懼、仇恨。

7.國會議員對Tiktok的反對和批判就是由反華政治驅動的,但為了表現自己的「專業」、「正當」,國會議員們還要裝一裝,立個牌坊,拉出了兩個本身毫不相關的議題用以指控Tiktok,一個是數據隱私,一個是兒童保護。在批鬥過程中,不時交替轉換這兩個毫不相關的議題,一會兒東一會兒西,聽得莫名其妙

8.國會議員對Tiktok的指控,及中國政府可以獲取美國用戶數據的指控,都是牽強、含糊的,關鍵是,他們對Tiktok給出的任何解決方案——特別是圍繞美國用戶數據隔離的方案Project Texas——並無興趣:一是不相信,二是不感興趣,三其實也搞不懂。實際上,國會議員們並不希望看到Tiktok提出任何方案,因為你如果提出一大套方案,他們還要花時間花精力去研究,然後再去反駁、批駁、否決。這場聽證會,其實就是對Tiktok亮明底牌的:不要幻想你有任何機會,不要浪費大家的時間

9.並且不僅如此,由美國國會議員所呈現並致力於實現的「中美脫鈎」場景下,所有大到一定規模、涉及2C數據的中國企業在美國都無法進一步發展,大概率會面臨制裁

10.美國國會議員對互聯網公司/社交媒體平台的用戶數據保護問題其實並不真正「感興趣」,也缺乏解決動力。周受資被批鬥,保持了很大的克制,沒有拿出美國同行的實踐及問題,但他提到了Facebook和Cambridge Analytica的公案:後者從Facebook獲取數據,用於政治分析並成功影響英國脫歐公投及2017年美國總統大選。實際情況是,只要能夠滿足選舉利益,只要有形式合規,台上的美國政客們一定樂於使用任何基於互聯網、依賴用戶信息的數據工具

11.未來,美國和其他國家面臨共同的問題,即有必要確保政府/情報機構在特定情況下有權從互聯網公司獲得關鍵數據(例如出於國家安全目的),而不能讓平台、資本、私權、個別利益置於集體利益及國家主權之上。議員們所拷問的,即中國政府在特定情況下是否有權獲得Tiktok的信息,其實是一個「偽問題」。按當今趨勢發展下去,美國一定會發展出全球最全面、最嚴苛、基於「長臂管轄」原則的法律體系:任何與美國形成關係的企業/平台,可能都需要向美國政府提供必要的用戶數據。我們可以設想一下:一、如果中國沒有現行的互聯網法律法規,美國的社交媒體(Facebbok、Twitter、Youtube、Instagram……)可以在中國自由運行的話,美國政府有沒有可能向這些機構索要中國用戶數據信息?能否排除這種可能性?恐怕是不能排除的。但由於中國有先發考慮,這些社交媒體現在都受到了限制,所以這一問題目前才不存在。這一問題不存在的原因,就是因為這些媒體受到了限制。二,這一範疇,其實不僅包括社交媒體,還可能包括其他的底層硬件及軟件——這其實已經涉及到我們整個IT基礎設施。這就是數據安全和底線思維問題了;三;就著美國現在的邏輯,完全按照冷戰思維處理對華關係,不斷升級對華遏制與制裁,即便今天還沒有這樣的政策,恐怕將來也會發展出這樣的政策。這樣的政策有可能是公開的(以立法形式實現,並貫徹「長臂管轄」原則:所有與美國地方、用戶、貨幣發生聯繫的平台都要受到約束。即不僅僅要管facebook,還要管百度,否則就制裁。第二種是隱秘的,例如情報機構開發出一個保密項目,與美國大企業合作,獲取信息。說美國尊重市場規則、私人產權、依法運行,有邊界約束,在「和平模式」,在美國本土,不是沒有可能的,但只要離開美國,涉及國家安全,並且美國切換到「戰時模式」,則一切皆有可能。這個國家沒有什麼底線。所以中國必須有底線思維。

12.國會議員不斷提到兒童保護,完全莫名其妙。以我的小朋友為例,我也給小朋友用抖音,但只能用青少年版。我對小朋友的限制主要是不希望他們將此作為獲取信息的主要手段,不希望他們依賴電子設備,不希望他們小小的就把眼睛看壞。但我不是太擔心抖音青少年版的內容——我看了,基本都是有益、正向、知識型的內容。前些年中國互聯網上是烏煙瘴氣,亂七八糟東西很多,這些年,經過不斷整治已經好多了,低俗的東西少了很多,特別是對很多網頁限制訪問。再看國外,主流平台都有各種亂七八糟的信息,青少年很容易突破「青少年版」去獲取這些信息。除了主流社交平台外,還有數以萬計的成人網站,遍布性、暴力、毒品、各種暗文化負能量及極端政治,都以言論自由為依託。在美國這樣的「開放」社會(「開放」在這裡並非褒義詞),抓住一個Tiktok談什麼兒童保護(孩子們都在看pornhub)簡直是搞笑

13.還有關於假消息的內容更加無語。一個議員(Dianne DeGette)對周受資說,在Tiktok上看到了有教學視頻介紹如何用西柚製作羥化氯喹(hydroxychloroquine)治療新冠的,屬於假信息。DeGette女士說:「第一,羥化氯喹對治療新冠沒有幫助;這是第一點。第二點,你根本不能從西柚里提取羥化氯喹。因此,這是一個關於健康信息的嚴重誤導,看Tiktok的人可能獲得這些錯誤信息,因為這些信息被推送給用戶。」這簡直太可笑了,其一,這些信息在所有社交媒體平台上都可以找到,又並不光是Tiktok;其二;沒有Tiktok,這些信息也會轉到其他平台,這些就是老百姓日常分享的信息。不要忘記,有一半的美國人不相信進化論。這是一個反智主義盛行的國家。其三,這個方案就是前總統Trump自己出來公開推薦的!他以總統的身份,向全美國人乃至全世界人推廣!批評Tiktok可以,但這個「找茬」實在水平太低。場景好比:批鬥大會有一個人上台了,批了幾句,被自己人給揪下去了。(「你特麼說的是咱們自己啊」,「你這是高級黑吧」,「Dianne你說的是共和黨,咱今天批的是中國」)

14.只要周受資說,我們遵循的是行業實踐啊,別人和我們差不多啊。批鬥者就說,「你別給我說行業實踐」,「咱們今天就說你」。諸如此類。批鬥者對Tiktok採用的是超常標準,完全脫離美國互聯網/社交媒體行業實踐及社會文化——這是一個強調開放和自由的社會,什麼言論都能找到生存的平台。按照其他社會——無論是中國還是新加坡——都不會有美國遇到的問題。這個問題和Tiktok無關,而和美國政府與社會有關

二、關於政客

1.有的人看了Tiktok聽證會是很生氣的,覺得憋屈。怎麼這麼難為我們,太壞了。莫生氣:華盛頓現在就這個風氣,就這套語言體系。他們圍剿臉書Zuckerberg時也是一個畫風。實際上,大多數聽證會都是這個畫風。從白宮官員,到最高法候選人,到國會都要被這樣的拷問。所以,也不都是針對你(Tiktok),當然,對Tiktok還是刻薄了,爆了表。這種畫風,就是政客們「卷」的方向:看誰更刻薄(mean),看誰更尖刻,看誰更強勢,看誰更不通融,看誰的言辭上更有可能被選民記住

2.壓倒性絕大多數的議員都是法律/法學/律師出身,因為議員是立法者,需要對法律比較懂,所以律師有得天獨厚的優勢。舉例,剛剛那位自以為聰明,攻擊Tiktok說平台上有宣傳西柚能治新冠的錯誤視頻的議員Dianne DeGette,是紐約大學的JD(美國的「法學博士」,JD實為取得的第一個法律學位,學時一般為三年)。這些法學背景政客的從業經驗大多數就是在律所幹過幾年,沒有任何的治理和實務經驗,缺乏相關專業政策領域的經驗,也沒有解決問題的能力。這些人年紀也普遍比較大(比如Dianne DeGette是65歲,對新生事物不瞭解),並且不接地氣。他們最主要的能力就是搞文字遊戲,搞辯論,玩弄字面的、表層的、形式上的邏輯。他們都是臨場辯論專家、詭辯專家、吵架能手,能夠隨便抓住一個理就力爭,咄咄逼人,把黑的說成白的。他們總能擺出一副在學校辯論賽時練就的志在必得的樣子,今天在場上就要把你辯倒

3.我覺得英國議會議員的水平還是比美國高一些的。一是成分更複雜,各行各業都有一些,不像美國一樣律師壓倒;二是英國當代政客比較精英,名牌大學居多。美國還有一些接地氣的人。三是政治文化及語言傳統。對文字的把握能力強。所以我們看英國議會討論時是有一些妙語連珠的,議員一串串地說些挺複雜的從句和用語。台下一片掌聲叫好。美國基本沒有,感覺就是一群言語粗俗、禮儀不端、教養不高的訟棍,讓人發笑。但可惜美國國力強,英國現在就是美國的小跟班,早已沒有政治自主

4.華盛頓這些政客,都非常傲慢,自以為是,高高在上,對談話對象似乎缺乏基本的尊重。這些不僅針對周受資,其實是一貫風格。但周受資的表現是很好的:儒雅、克制、隱忍,不卑不亢,有風度,與這些政客形成了反差。我們不要看美國政客佔上風:那是他們的主張,是他們的地盤,他們當然要逞威風。但他們所表現的,雖然可能讓有些人有短暫快感,但並不是好的人設,不是正面的政治形象,不一定能夠增加美國民眾對他們個人的好感和信任,並不一定能增加美國民眾對國會(作為一個公共機構、政治機構)及美國政治體制的信任。相反,他們可能集體在為美國的政治形象扣分,且不僅僅在美國扣分,在中國扣分,還在全世界扣分

5.我極其不喜歡美國政客簡單粗暴提問的方式:「(別特麼廢話,)請回答是,或否(yes or no)。」世間的問題多是複雜的,必須提供背景,進行分析,然後給出視角和看法。任何一個答案或指向,也可能有複雜的前提、條件、限定及語境,可能處在「光譜」和相對位置內。說白了,對許多問題,都沒有特別簡單的答案。人的逐漸成熟就在於:需要瞭解世界是複雜的,不是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要認識並接受世界的複雜性、多樣性、流動性(fluidity)、隨機性(contingency)。多位國會議員對周受資提一些簡單化的、「是或否」的提問,並且只要周受資提出一個具有複雜性的回答,國會議員就要去詮釋為它屬於「是」,或「否」。這就是政客在灌輸、強化、固化簡單、粗暴、非黑即白、非此即彼、兩元對立的世界觀。這種世界觀的本質,是幼稚、愚鈍和反智(假設缺乏教育和經歷,所以不能理解過於複雜的事情),也是權威主義的(「權威主義人格」——即一個人不能接受複雜的存在,而需要有非常明確的、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安排、指令、結果、指示,否則就要認知崩潰)

6.美國國會政客,在這樣具有全國重要性的政治活動里,進行這樣簡單、粗暴、反智、愚昧、幼稚的對話,基本也說明瞭美國政治智識的現實水平:要麼是政客受民粹主義驅動,在配合選民壓低自己的水平;也可能政客水平本身就不高,作為意見領袖,在向下壓低選民水平。但總之,政客和選民肯定是相互影響的。但無論如何,聽證會里的對話,政客並不利於構建自己的形象,政客在壓制和拉低民眾的水平,政客和政治也無力提升選民的政治智慧、見解及智性

7.美國外交政策就是兩極化的,似乎不用兩級對立的方式(「民主」對「專制」、「正義」對「邪惡」,「你們」對「我們」)就無法解釋國際格局。看了Tiktok聽證會,對美國當代政治的幼稚、極端化,應該也可以有所理解。美國在外交政策上極端化的唯一結果,就是約束自己、限定自己——當你把對方定義為專制和邪惡時,如何能和對方正常對話呢?你只是在縮小自己的外交選擇和騰挪餘地,把自己禁錮在自己所划定的囚牢裡而已。這也就是Trump以來的美國外交,在Tiktok聽證會裡也表現得淋灕盡致。

8.Tiktok聽證會充分表現了華盛頓現在的問題:一方面是思維幼稚,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無法容忍複雜性。另一方面是話題單一:政客一味地關注中國,只關注中國,被中國所困擾,而不關心美國本土問題、自身問題、真正的問題:真正有意義的問題,真正更重大的問題,真正更長遠的問題,真正對美國社會有益、真正加強美國競爭力及社會團結的問題。具體一點,數據隱私、對兒童、青少年的保護當然有是重要問題,但不是通過與Tiktok這樣的打開方式。美國的決策者要思考:個人權利與言論自由的邊界到底是什麼?政府是否需要對社交平台(從Facebook/Twitter/IG這樣的主流大平台,到4chan、reddit這樣的細分領域平台,還有各種成人網站)進行一定的干預和管理?國家與社會同這些互聯網企業、科技企業、科技資本的關係是什麼?這些問題,遠比批鬥Tiktok、圍剿一個並不存在的「中國威脅」有意義

9.但美國的主流政客缺乏智慧,也缺乏膽量,他們怕觸及敏感(包括大資本、大企業),怕得罪選民。Tiktok切中了反華主題,剛好能符合所有人的訴求。Tiktok批鬥會,就是「華盛頓團建大會」——兩黨議員終於可以走到一起,奮力共情,表演和諧,似乎能穿一條褲子放一個屁了。但可惜,這些共和黨和民主黨議員背後不知道有多恨對方。離開Tiktok批鬥會這個場景,兩方又要對罵。批鬥會對解決美國所面臨的真實問題幫助作用為0。參與的政客,無非是希望利用這個話題來給自己刷一刷政治簡歷和存在而已

10.但民主黨和共和黨又是不同的:民主黨的基本盤是偏年輕化的,Tiktok用戶十分集中。民主黨政客配合共和黨在反華議題下推動封殺Tiktok,只會搬起石頭來砸自己的腳,傷害自己的選民。但選舉政治下的政客都十分短視,很難長局考慮。我們可以將此視為美國政治及美國社會的共同選擇。    

看完Tiktok聽證會,我好像「放心」了:美國政客的水平太低了。他們沒有能力解決美國的問題。      

這裡,我要再次強調個人觀點,美國政客都是辯論者/詭辯者(polemicist)和煽動者(demagogue)。民粹在主導,專業和理性在靠邊站。這些政客並沒有什麼宏大戰略,只是在我們眼中被想象如此——因為我們總是默認美國的強大。我們還停留在1970年代基辛格運籌帷幄的年代。今天的美國戰略,就是一群(對中國一無所知)無頭蒼蠅分頭活動的集合產物,主導無頭蒼蠅動向的,就是選舉政治的短期邏輯。     

但凡對中國有真實瞭解者(「中國專家」),但凡有長遠智慧者,都很難參加這個活動,也很難被接納到這個活動中。  

但看完Tiktok聽證會,我又「不放心」了。華盛頓政客把注意力都在中國。他們無面對和解決美國自己的問題。並且,他們越不能面對和解決美國自己的問題,就越要來折騰中國。

我一直依賴的觀點: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未來由AI主導的)美國(及人類社會)。而美國偏偏很難發展出並接納社會主義,而只要美國發展不出社會主義,無法平息內部矛盾,就要外化矛盾,折騰中國。

Tiktok是未來的希望。

美國使用Tiktok的多為年輕人。他們許多都是左翼/進步主義/社會主義者。他們對資本主義反而有敵意。他們並不介意中國政府的假想威脅,反而懷疑大企業和大資本。

年輕的美國人,是左翼化、社會主義化的。他們沒有二戰後出生、冷戰時期成長的美國人的傲慢與自信,而是更加平和、平等的看待世界(包括中國)。他們可能成為我們的朋友。至少並不注定成為我們的敵人。他們是和平的希望。

Tiktok並沒有改變他們。Tiktok只是「發現」了他們,印證了世界發展的趨勢。

而華盛頓的1940後、50後政治精英們還在試圖改變這些。

但未來終歸屬於年輕人。 

中美關係,最終取決於人。我的觀點,短期悲觀,中期謹慎,長期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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