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格納事件:俄羅斯國家機器的卡殼

盧克文

俄羅斯的政治光譜,分為:皇俄、自由派、希拉維克集團三大勢力。

其中自由派勢微、皇俄處於被打壓狀態,以普京為核心的希拉維克集團,是統治俄羅斯的絕對中堅力量,其它兩派現在實力太弱,簡直不堪一擊。

希拉維克集團經過不斷的演化,到現在又分為掌握電力、石油天然氣、金融、國家基建、媒體的經濟寡頭,比如羅滕貝格、謝欽、季姆琴科、科瓦爾丘克、羅爾杜金等。

掌握軍隊、內務部(警察、特種部隊)、聯邦安全局(克格勃)、緊急情況部(武裝化的消防部隊)、近衛軍(加強版武警)、聯邦警衛總局(普京貼身保鏢)的實權寡頭,包括紹伊古、科洛科利採夫、博爾特尼科夫、庫德連科、濟尼切夫、佐洛托夫、阿列克謝耶維奇等。

這些人的來歷,基本全是普京的發小、同學、同事、柔道隊友、戰友、朋友的朋友、聖彼得堡時的合作夥伴、下屬等等。其中又以聯邦安全局、聯邦警衛總局地位最高,作為普京的眼線控制這些親近的人,實權寡頭次重要,經濟寡頭次次重要,這些人全部以普京為權力中心,圍著普京轉。

這個圈子,就叫希拉維克集團。

普京也不斷根據實際情況,二十多年來,不斷調撥和敲打周邊的人,讓這個權力圈子保持平穩運作,比如同學梅德韋傑夫,他時而被重用,時而退居二線,就是不停敲打他的結果,現在我介紹希拉維克集團時,曾經貴為總統的梅德韋傑夫,甚至都成了邊緣人士了。

希拉維克集團內部也不斷爭風吃醋,為搶奪最高權力鬧得挺凶,比如原本要繼承普京王位的濟尼切夫,2021年不明不白摔死在大瀑布懸崖下,很可能就是集團內部某些人,不想他擔任聯邦安全局老大,以及繼承普京政治遺產的結果。

普京目前最信任的,還不是他自己出身的聯邦安全局(錦衣衛),而是自己的貼身保鏢聯邦警衛總局(大內侍衛)。

這些大內侍衛24小時保衛著普京的安全,時時刻刻都在跟普京打交道,使普京更信任他們,願意將一些重要的事情分配給他們去做。

2022年10月,34歲的俄羅斯聯邦警衛局上尉卡拉庫洛夫,在哈薩克斯坦首都阿斯塔納帶著妻女叛逃,在接受西方媒體採訪時,就透露過普京很多生活細節。

卡拉庫洛夫2009年從航天學院畢業後,一直在聯邦警衛局的通信部門,專門負責保障普京的加密通信,13年職業生涯里,陪同普京出訪180多次,他說出來的信息就十分可信。

據他透露,聯邦警衛局有專門的廚子給普京做飯,飯菜都要經生物安全中心檢查才可以端上去。普京在聖彼得堡、索契和莫斯科有幾套一模一樣的辦公室,從2014年開始,往返這幾處地方有專列,專列外形跟普通火車一模一樣,方便普京在這幾處地方辦公。

普京身體十分健康,沒有外面傳言的癌症,他平時的生活也比較有規律,生活中從不使用互聯網和手機,平時獲取信息,主要來自情報部門的報告,但偶爾會看電視。

離普京越近的人,將來獲得權力的機會越大,聯邦警衛局最有前途的工作,是負責貼身保護的總統安全局。

卡拉庫洛夫說的沒錯,越接近普京的人,越容易和他分享權力,這兩天鬧得沸沸揚揚的瓦格納話事人普里戈津,其崛起之路就是主要依靠普京。

其實普里戈津也屬於希拉維克集團,但他一直不是核心要員,他是獲取利益的邊緣人員。

普里戈津1961年出生於聖彼得堡的一戶猶太家庭,他母親是一名護士,他爸死得早,母親後改嫁給一位猶太滑雪教練。

出於繼父的影響,普里戈津本來想成為一名專業的越野滑雪運動員,1977年的時候,考上第62體育寄宿學校,主要是衝著這所學校的很多老師都曾是滑雪世界冠軍。

但是在這段時間,普里戈津應該是加入了前蘇聯的律賊組織,受到不良影響,18歲的時候偷東西被捕,20歲又因盜竊、搶劫、教唆未成年人犯罪(這一看就是典型的律賊小流氓行徑)被判刑12年,1990年提前減刑出獄。

後來他去監獄裡招募犯人入伍,也算是駕輕就熟。

蘇聯解體後,普里戈津在聖彼得堡的街頭開了幾家熱狗攤位,意外發了小財,每個月能掙1000美元,相當於他當時乾一個月,頂別人一年,幾年後,普里戈津把賺來的錢搞連鎖超市,又把聖彼得堡海關大樓店面租下來做高檔餐廳,這是聖彼得堡的第一家高檔餐廳,當地名流都來這吃飯。

普里戈津的生意越做越大,為了保證權貴們的隱私,還包了一艘船做移動餐廳,取名叫「新島」,當時的聖彼得堡副市長普京,就常來這家餐廳吃飯,普里戈津因此攀上了普京,他來的時候,親自上去端盤子服務對方,普京對他也十分滿意,連2003年的生日都放在「新島」上舉辦,漸漸普里戈津成為普京小圈子裡的自己人,日後隨著普京飛黃騰達。

普京、小布殊、普里戈津合影

但凡依賴普京的權勢,在俄羅斯獲取利益的人,都可以算希拉維克集團的一分子。

在普京的照顧下,普里戈津掌控了軍隊、學校、克里姆林宮的餐飲供應,壟斷了俄羅斯政府的訂單,不過因為餐飲業實在不怎麼起眼,他這種小寡頭,在石油、金融寡頭面前就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弟,一年賺來的錢,也沒有大寡頭一天多,所以沒有引起西方媒體的重視。

他是核心利益集團的外圍,屬於打雜類型的邊緣人,一直到他開始負責組建瓦格納雇傭軍,有了一定實權後,說話時別人才願意聽一聽。

現代的雇傭軍都叫安保公司,專門接政府單,幹一些政府不能出面的髒活累活,挺掙錢的,退役後的特種兵沒什麼其他技能,就常常開這種公司。

瓦格納原名叫斯拉夫軍事安保公司,就是2013年,由俄聯邦力量總參謀部軍事情報總局旗下,第二獨立旅下屬特種部隊退役軍官、中校烏特金,招募了267名退役軍人成立。

  俄羅斯那時還沒跟西方翻臉,不承認斯拉夫公司的合法性,2014年後,為了爭奪扶持烏克蘭親俄政府、以及後面為了收復克里米亞,俄方派出政府軍辦事不方便,都是讓烏特金帶隊出馬。

烏特金因為喜歡德國作曲家瓦格納,行動時給自己的代號就是瓦格納,他們在爭奪頓涅茨克國際機場、捷巴利採韋戰役表現出色,獲得了普京認可,便交由自己小弟普里戈津負責,這支隊伍實際上成了普京的私兵。

是的,瓦格納表面上是俄國防部下屬的下屬,但實際上,是普京的私兵。

許多媒體對瓦格納的定義不太準確,他們哪裡是雇傭兵這麼簡單,他們就是普京的私兵。

這支隊伍可以使用國防部的設施進行訓練,出去中非執行任務時,能裝備T90M主戰坦克、S300防空導彈、米格29戰機、米-24直升機、颶風多管火箭炮、T72主戰坦克、MT12反坦克火炮等等,隊伍里還有特戰部隊、通信專家、傘兵、飛行員、炮兵,活脫脫一個現代精銳摩托化旅。

這絕不是普通的雇傭軍裝備得起的,這是一個國家的力量才能玩的配置。

在這次俄烏戰爭前,瓦格納已發展到大約四千名員工,分布在全球各地,包括敘利亞、馬里、馬達加斯加、蘇丹等十幾個國家。

在打仗過程中,部分國家付不起工資,就把開礦權交給瓦格納,這樣瓦格納就在非洲擁有了金礦、鑽石礦、鈾礦等。著名的恩達西馬金礦,就是中非拿來給瓦格納抵債用的。

除了當兵開礦,瓦格納還建立了自己的黑客隊伍,組建了一家叫「巨魔農場」的公司,2016年時故意幫助特朗普贏得選舉,特朗普也因此背上了通俄的罪名。

每次想到這件事,特朗普就要氣得一口老血噴出三米遠。

總之這家公司絕不可能是普通的雇傭軍,他們就是普京手下的私兵,給普京在全世界打工賺錢、打仗,也乾一點見不得光的黑活,這支隊伍的大老闆是普京,只是由總經理普里戈津負責管理。

俄烏戰爭爆發後,瓦格納將全球的部隊都集中在了烏克蘭,還擴大了徵兵權,他們在囚犯和普通人中徵兵,最高時曾達到六萬人,後來因為服役到期,大批人離開戰場,現在又變成了2.5萬人。

烏克蘭巴赫穆特的戰役打得十分慘烈,按照普里戈津提供的數據,200多天時間,烏克蘭方面5萬人陣亡,7萬人受傷,瓦格納2萬人陣亡,2萬人負傷,把巴赫穆特都打成了一片焦土。

就在瓦格納打得最痛苦的時候,俄羅斯國防部還給他們拖後腿,從2月份開始,俄羅斯要求瓦格納的炮彈必須由國防部供應,不能私自找軍火商採買。4月份時,瓦格納就對全世界媒體抱怨,說他們彈藥量不夠用了,短缺率高達70%,國防軍不給他們足夠的彈藥,瓦格納現在每天陣亡100人,我們不玩了,打算要撤退。

當時是普京出場解決了彈藥問題。

在5月底時,瓦格納艱難擊敗了烏克蘭20多個正規旅後,國防部要求收編他們,不管是志願者、雇傭兵,都要跟國防部簽署服役合同。瓦格納就炸了,最終引發了6月24日,全球高度關注的瓦格納兵變、揚言要殺到莫斯科的事件。

我仔細閱讀了一下事情的時間線,發現大概在2023年年初,俄羅斯官方就已經知道瓦格納必勝,後面的工作就是削藩,這時候,普里戈津就已經知道了上頭要削他。

前面我說過,瓦格納不是普京的私兵嗎?怎麼削到普京頭上來了。

瓦格納在幾千人的時候,普京拿它在全球各地賺點小錢錢乾點私活,確實是私兵領域,但是在烏克蘭這一下擴展到幾萬人,普里戈津跟他們同生共死這麼長時間,瓦格納就不再是普京的私兵了,已經成長為「不受官方掌控的私人武裝集團」,可能跟著總經理跑了,成了巨大的風險隱患。

2023年年初,可能是跟普里戈津關係不錯的蘇洛維金,向他透露了上頭要削藩的決定,先從軍火採購開始,控制瓦格納的膨脹,後面再簽國防部服役協議,全部轉成正規軍。

所以從2月開始,普里戈津就表現得不是太正常,一直在激烈反抗軍隊國家化的進程。

畢竟他在前線出生入死這麼長時間,啃下最硬的骨頭,不僅沒承諾給他更好的待遇,還要動他和瓦格納兄弟們的利益,著實不能忍。

軍隊一旦國家化,那高薪收入、非洲礦場、財務自由,都要泡湯了,換誰都有脾氣。

等到6月巴赫穆特戰役打完,普里戈津親手將旗幟插在市政府廢墟上,就要開始算總賬了。

兄弟們死了幾萬人,屍體都還沒涼透,剛剛拿下一場大勝,你們就要削藩?用得著這麼急嗎?

說實在的,俄國防部確實操之過急,急得有點欺負人了。

但冰天雪地裡長大的俄國人,做事向來莽得要死,從不搞精細操作,直來直去,對俄國人來說,乾出這種事,不算太出格。

最後普里戈津一怒之下暴走,帶幾千兵馬說要進京勤王,揚言乾掉國防部奸臣紹伊古和格拉西莫夫,衝出幾百公里要去莫斯科,拿下南部軍區總部,裝模作樣了一會,最後白俄總統盧卡申科出來做和事佬,保證普里戈津的人身安全,俄國也不再追究所有嘩變軍人的責任,這件震驚全球的兵變事件,就這麼突然結束了。

其實我覺得普里戈津這一次所謂的嘩變之旅,不能用嘩變來形容,更像演給普京看的撒嬌之旅。

普里戈津手裡所有的財富、權力,全是普京一手贈予的,他老婆孩子,以及瓦格納所有兄弟的老婆孩子,都還在普京手裡,而且他們沒有車臣那樣的根據地,彈藥供應也被俄國防部拿捏,跟他衝出去的瓦格納兄弟也只有幾千人,並不是2.5萬人全跟著他衝,他怎麼可能真的跟老上司動刀動槍?

所以這不是嘩變,是撒嬌。

這是對普京說,我們死了這麼多兄弟,我們衝鋒陷陣兩百多天,你就這樣對我?我今天不發下威,國防部那些人真把我當HELLO KITTY?

但國防部也沒錯,這是他們的本職工作,誰可以忍受一支私軍在國家有這麼大的影響力,這種利刃可以殺敵,也隨時會傷害到自己。

還是那句話,這一切,都是國防部操之過急造成的。

在介紹完俄羅斯目前權力架構、瓦格納與普里戈津成長史、震驚全球的撒嬌之旅全過程後,我們現在來做一點總結,方便我們理解俄羅斯目前的政治局面,以及這次事件所反映的問題本質。

從整個事件來看,俄羅斯目前真正的危機,是普京的威懾力還在,但是,他的政治掌控力正在明顯減弱,政治操作水平正在下降。

這件事正式標誌著,普京現處在對於希拉維克集團掌控力的衰退早期,後面希拉維克集團內部的爭權奪勢將走向白熱化,普京將迎來巨大的政治危機。

因為權力的本質,是掌握可以造成差異化的資源,而政治的本質,是通過做好資源的分配,構建穩定的權力形態。

在這次事件中,資源分配和權力形態同時出現了裂痕,普里戈津氣憤暴走、紹伊古名聲狼狽,普京失去了氣若凝岳的穩定性,在通過和事佬平息危機後,又該怎麼給瓦格納全體官兵一個交待?將紹伊古撤職,必引起正規軍不滿,完全不動紹伊古,又會引發瓦格納上下怨氣。

但問題的核心並不在紹伊古,而是普京本人。

發起對烏克蘭的特別軍事行動,是普京自己親自下的命令,仗打得不好,被迫調來瓦格納,而瓦格納本來又是普京的私兵,現在私兵坐大,難以控制,跟正規軍處處衝突,最後又要國防部解決困難,問題是一環連著一環,你說全是紹伊古的責任,我們這種吃瓜群眾都不答應。

普京在俄國的名聲,是靠一場一場硬仗打出來的,但現在這場戰爭,後面還有許多難以收場的地方,普京在操盤上失衡,致使俄羅斯政壇出現了明顯的拐點,內部矛盾將愈演愈烈。

普里戈津震驚全球的撒嬌之旅,說白了是希拉維克集團內部的一次政治鬥爭,普里戈津借用私兵,通過軍功想要更多政治資源,而希拉維克元老紹伊古,完成了對普里戈津的一次狙擊。

只是這種衝突,原本該有更平靜、更緩和的處理方式,現在希拉維克集團內部衝突,居然在全球人民的手機上上演現場直播,只能說明,普京的政治水平和統治能力,確實出現了問題,希拉維克集團的衝突,也越來越難以掩蓋。

俄羅斯這台國家機器,在被普京統治二十多年後,出現了難得的卡殼現象。

現在普京的統治已入暮年,一旦希拉維克集團內鬥激烈,皇俄與自由派就要加入戰場,民心思變,俄羅斯,估計就會發生一場遍及全國的大革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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