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為什麼要帶孩子讀古詩

錢穆

我認為若講中國文化,講思想與哲學,有些處不如講文學更好些。在中國文學中已包括了儒道佛諸派思想,而且連作家的全人格都在裡邊了。某一作家,或崇儒,或尚道,或信佛,他把他的學問和性情,真實融入人生,然後在他作品里,把他全部人生瑣細詳盡地寫出來。這樣便使我們讀一個作家的全集,等於讀一部傳記或小說,或是一部活的電影或戲劇。他的一生,一幕幕地表現在詩里。我們能這樣地讀他們的詩,才是最有趣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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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對我們最親切,正是我們每人一生中的好朋友。正因文學背後,一定有一個人。這個人可能是一佛家,或道家,或儒家。

西方人分心為智、情、意三項,西方哲學重在智,中國文學重在情與意。情當境而發,意則內涵成體。若讀詩只照着如《唐詩別裁》之類去讀,又愛看人家批語,這字好,這句好,這樣最多領略了些作詩的技巧,但永遠讀不到詩的最高境界去。

從前人作詩都是一字一字斟酌過。但我們更應知道,我們一定要先有了句中其餘六個字,這一個字才用得到斟酌。而且我們又一定先要有了這一首詩的大體,才得有這一句。這一句先定了,你才想到這一字該怎樣下。並不能一字一字積成句,一句一句積成詩。應該是這首詩先有了,而且是一首非寫不可的詩,那麼這首詩才是你心中之所欲言。有了所欲言的,然後才有所謂言之工不工。

所以作詩,先要有作意。作意決定,這首詩就已有了十之六七了。作意則從心上來,所以最主要的還是先要決定你自己這個人,你的整個人格,你的內心修養,你的意志境界。有了人,然後才能有所謂詩。因此我們講詩,則定要講到此詩中之情趣與意境。先要有了情趣意境才有詩。

我們學做文章,讀一家作品,也該從他筆墨去了解他胸襟。我們不必要想自己成個文學家,只要能在文學里接觸到一個較高的人生,接觸到一個合乎我自己的更高的人生。比方說,我感到苦痛,可是有比我更苦痛的。我遇到困難,可是有比我更困難的。我是這樣一個性格,在詩里也總找得到合乎我喜好的而境界更高的性格。我哭,詩中已先代我哭了。我笑,詩中已先代我笑了。讀詩是我們人生中一種無窮的安慰。有些境,根本非我所能有,但詩中有,讀到他的詩,我心就如跑進另一境界去。我們不曾見的人,可以在詩中見。沒有處過的境,可以在詩中想象到。

中國文學之偉大,則是那境那人卻全是個真的。讀杜工部詩,他自己就是一個真的人,沒有一句假話在裡面。這裡卻另生一問題,很值我們的注意。中國大詩家寫詩多半從年輕時就寫起,一路寫到老,像杜工部、韓昌黎、蘇東坡都這樣。我曾說過,必得有此人,乃能有此詩。循此說下,必得是一完人,乃能有一完集。而從來的大詩人,卻似乎一開始,便有此境界格局了。此即證中國古人天賦人性之說。故文學藝術皆出天才。

西方文學主要在通俗,得群眾之好。中國文學貴自抒己情,以待知者知,此亦其一異。故中國人學文學,實即是學做人一條徑直的大道。

中國古人曾說「詩言志」,此是說詩是講我們心裡東西的,若心裡齷齪,怎能作出乾淨的詩,心裡卑鄙,怎能作出光明的詩。所以學詩便會使人走上人生另一境界去。正因文學是人生最親切的東西,而中國文學又是最真實的人生寫照,所以學詩就成為學做人的一條徑直大道了。

文化定要從全部人生來講。一個光明的時代來臨,必先從文學起。一個衰敗的時代來臨,也必從文學起。但我們只該喜歡文學就夠了,不必定要自己去做一文學家。不要空想必做一詩人,詩應是到了非寫不可時才該寫。若內心不覺有這要求,能讀人家詩就很夠。我們不必每人自己要做一個文學家,可是不能不懂文學,不通文學,那總是一大缺憾。這一缺憾,似乎比不懂歷史,不懂哲學還更大。

再退一層言之,學文學也並不定是在做學問。只應說我們是在求消遣,把人生中間有些業餘時間和精神來放在那一面。我勸大家多把餘閒在文學方面去用心,尤其是中國詩。我們能讀詩,是很有價值的。倘使我們有一年工夫,把杜工部詩手抄一百首,李太白詩一百首,陶淵明詩一共也不多,王維詩也不多,抄出個幾十首,常常讀。過了幾年拿這幾個人的詩再重抄一遍。加進新的,替換舊的,我想就讀這四家詩也很夠了。不然的話,拿曾文正的《十八家詩鈔》來讀,也盡夠了。若是讀《全唐詩》,等於跑進一個大會場,盡多人,但一個都不認識,這有什麼意思,還不如找一兩個人談談心。學作詩,要學他最高的意境。

職業不自由,在職業之外,我們定要能把心放到另一處,那麼可以減少很多不愉快。不愉快的心情減掉,事情就簡單了。對事不發生興趣,越痛苦,那麼越搞越壞。倘使能把我們的心放到別處去,反而連這件事也做好了。這因為你的精神是愉快了。我想到中國的將來,總覺得我們每個人先要有個安身立命的所在。有了精神力量,才能擔負重大的使命。這個精神力量在哪裡?灌進新血,最好莫過於文學。

因此我希望諸位要了解中國文學的真精神,中國人拿人生加進文學里,而這些人生則是有一個很高的境界的。這個高境界,需要經過多少年修養。但這些大文學家,好像一開頭就是大文學家了,不曉得怎樣一開頭他的胸襟情趣會就與眾不同呀!

好在我們並不想自己做大文學家,只要欣賞得到便夠了。有人說這樣不是便會一無成就嗎?其實詩人心胸最高境界並不在時時自己想成就。大人物,大事業,大詩人,大作家,都該有一個來源,我們且把它來源處欣賞。自己心胸境界自會日進高明,當下即是一滿足,便何論成就與其他。讓我且舉《詩經》中兩句來作我此番講演之結束。《詩經》說:「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不忮不求,不忌刻他人來表現自己,至少也應是一個詩人的心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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