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徵兆下，第二次金特會突然結束。
直到28號中午之前，不論是之前的會談，還是花園漫步，各自遠道而來的金正恩和特朗普之間終蔓延着輕鬆融洽的氣氛。
事情在下午起了變化，先是原計劃中的聯合簽約儀式與工作午餐取消，特朗普原定於下午4點舉行的新聞發布會提前至2點。隨後，白宮宣布，朝美未達成任何協議。
之後，在記者會上，特朗普表示：「雖然宣言已經準備好了，但我還是想做正確的事情。」
「這跟制裁有關。總體來說，他們（朝鮮）希望全面解除制裁，而我們不願意這麼做。」
為什麼第二次金特會會意外提前結束？怎麼評價這次峰會的結果？對美朝雙方有哪些影響？島叔、復旦大學朝鮮韓國研究中心主任鄭繼永教授，將為大家帶來解讀。
俠客島：今天朝美領導人會晤的結果比較出人意料，雙方沒有達成任何協議，大家之前期待值比較高的《河內宣言》也沒有簽署，原因是朝鮮要求「全面解除制裁」。從之前金正恩、特朗普兩人的積極互動來看，似乎很難預料到會是這個結果。怎麼評價兩國領導人第二次會晤的這一結果？
鄭繼永：確實挺意外的。如果說去年兩國領導人在新加坡的峰會上，是基本取得了互信，這一次就應該是奔着具體事項來談的。比如在終戰宣言上，在部分解除對朝鮮的制裁上，以及朝鮮接受美國對核設施的核查上，雙方在這些問題上是有可能達成妥協的。
而且，在這次美朝領導人峰會前，雙方團隊接觸也比較多。他們自己對本次峰會的評估，不管是謹慎樂觀還是樂觀，總體都很積極。
從行動上來看，時隔八個月，特朗普飛了半個地球，金正恩坐火車幾十個小時，準備了這麼久，雙方如果沒有一個成型的協議要簽的話，不會來。這從記者會上特朗普說「宣言已經準備好了」也能看出來，雙方本來是要有一個協議出來的，但是由於在有關對朝制裁問題上出現了分歧，就先擱置了。
為啥擱置？之前，美國國際戰略研究中心(CSIS)有一個報告說，發現了一個朝鮮從未報道過、秘密保留下來的核試驗場。這次沒能達成協議，一個原因可能是談判過程中，美國突然加碼，提出除了寧邊核試驗場之外，也要對這個之前不為人所知的核試驗場進行全面核查。
美國提出這個要求後，朝鮮很震驚，就以要求美國全面解除對朝鮮的制裁回應。這個意外一出，談判就很難繼續下去，因為雙方都不肯答應對方的要求啊。
對特朗普來說，如果他答應了朝鮮的要求，堅持要與朝鮮簽署協議的話，那麼他回國後面臨的政治壓力是非常大的。因為一旦全面解除對朝鮮的制裁的話，美國在半島問題上，就會丟掉非常重要的一張牌。特朗普可沒那麼傻。
綜合來看這次峰會，可以發現，美朝雙方團隊為了推動這次河內峰會，在前期確實是做了比較多的工作，也達成了一些共識，比如部分解除對朝制裁以及朝鮮申報部分核設施清單等等。
但是，在雙方領導人具體開始談判的時候，前期團隊對可能出現的其他問題缺少一個PLAN B，沒有一個備選方案，以及對雙方國內鬥爭的複雜性預計得有點少，最終導致了這次峰會的結果。
俠客島：特朗普在下午的記者會上說，朝方實現無核化才能換取放寬制裁。之前有記者問金正恩，是否有意徹底棄核，金正恩還回應“如果不想，我就不會來這裡”。但現在這個局面下，雙方似乎對無核化這個概念還是存在分歧？
鄭繼永：剛才說了，美朝團隊確實做了大量的前期工作，包括這次河內峰會之所以能這麼順利成行，也是因為美國不再把要求朝鮮完全、可驗證、不可逆的無核化當作會面前提，雙方才能坐到一起談一談。
金正恩也確實如他所言，有意徹底棄核。他之前對蓬佩奧說，他也有後代，不想再讓後代背負着核武器這個負擔，他確實是想解決這個核問題。在過去一段時間裡，金正恩也釋放了足夠的善意，包括今年的新年賀詞中提到半島無核化的四個“不”（不繼續生產核武器，也不進行核試驗，不使用和不擴散核武器），對美國來說，雖還有分歧，但也有共通的點。
但是，美國對朝鮮無核化的根本思路一直沒有變過，就是博爾頓、蓬佩奧一直提及的——完全、可驗證、不可逆的無核化（CVID）。正如特朗普所說，朝方只有實現無核化才能換取放寬制裁，美國的底線是不會變的。
俠客島：我們知道，特朗普在朝鮮問題上的態度，經常受到美國媒體和政客的批評。近日，有外媒說，特朗普由於民主黨人將再次發起「通俄門」調查，以及圍繞隔離牆而與國會產生嚴重對立後，特朗普迫切希望河內峰會取得突破來排解壓力。國國會也放話說，即使就放鬆制裁達成協議，國會也不會批准。美國國內政治對特朗普有什麼影響？
鄭繼永：半島問題一直是特朗普手中的一張牌，時不時用來排解一下國內的政治壓力，為自己賺取下次大選的籌碼。
現在，朝鮮問題始終久拖不決，這對他的選情很不利。在這種情況下，特朗普其實對和金正恩見面抱的期待感是非常高的，但也正因為過高的期待感，特朗普負擔也很重。如果他為了自己的政績而達成某些不符合美國利益的協議的話，那麼他受到對手的攻擊力度也會越大。
現在朝鮮出現一個秘密的核設施，他要是還簽這個不能讓朝鮮全面棄核的協議的話，這將是特朗普的一大政治污點。出於這方面的擔憂，特朗普與其簽一個風險大的協議，不如以此為由不簽。另一方面說，這也是一種飽含特朗普式風格的談判手段，臨門一腳前，我發現你有問題，對不起，我們的交易以後再說。
這一番操作後，特朗普既照顧了美國的利益，讓政敵無話可說，又繼續可以拿捏着朝鮮，為自己換取更多政治利益。還順帶告訴了朝鮮，我有 the art of deal，你不是我的對手，你還是老老實實按照美國的方式做，從而繼續主導半島問題。
俠客島：為了這次談判，金正恩坐了幾十個小時的火車來到越南，但這次沒有談成，這對金正恩和朝鮮來說意味着什麼？我們之前談到過，朝鮮國內因為制裁，經濟方面非常困難。
鄭繼永：其實僅就朝鮮核問題而言，失去的並不是特別多，畢竟核武器這張牌還沒有丟掉。甚至可以說得比失大，因為他也在藉此以拖帶換，為自己在談判桌上換取更多的籌碼。
但是對朝鮮經濟和民生來說，確實有很大的衝擊。現在，朝鮮最大的問題是糧食問題，今年朝鮮糧食缺口大概140萬噸，往年這個數字是50-80萬噸，尤其是之後的6、7月這個青黃不接的月份，朝鮮很可能陷入人道主義危機。這一點上，金正恩很着急，現在也在積極和國際組織以及中韓等國家協商這個問題。
至於經濟上，壓力一直存在。現在朝鮮帶着聯合國制裁的帽子，國內的情況不太好。從去年朝鮮集中精力搞經濟建設，還制定了《經濟管理方法》，就是為了提振內需發展經濟。但是美國不鬆口，各國的援助與合作都很難開展。 在一個輕重工業、化工各個方面都受到嚴峻制裁的國家，發展經濟和民生只能說著玩玩。
伴隨而來的，還有政治上的壓力。現在朝鮮國內，本身就有些人對美國和朝鮮談判的誠意有質疑。現在在這次談判大家都認為十拿九穩的情況下，還是出現了意外，確實是讓金正恩在國內面臨一些壓力。
不過，借這次機會，其實也給國際社會提了一個醒——目前把半島無核化這個問題的解決都寄託於美國一身，這個方向是不是有問題？我們在未來是不是也要在朝鮮半島的戰略發展上，作出PLAN B的預案？
如果今後，美國逐漸喪失了解決半島核問題的興趣，而朝鮮又有藉助核問題來發展自身經濟的需要，在這種需求越來越錯位的情況下，國際社會和周邊國家怎麼賦予半島無核化新的動力？這中間，除了美國，還需要國際社會以及周邊地區的大力合作和推動。
俠客島：儘管美國是解決半島問題的關鍵角色，但是，半島另一邊的韓國也不可忽視。今天特朗普也表示，一上飛機就會馬上打電話給文在寅總統。更有意思的是， 特朗普與金正恩的會談中斷後，韓國股市下跌1.8%。本次談判結果對韓國來說意味着什麼？
鄭繼永：是，對韓國影響也比較大。我們可以看到，峰會前期透露出來的一些信息，比如可能會達成終戰協議，美國也考慮要在朝鮮設立聯絡處，韓國也以為朝鮮提交的核清單是一個非常全面的清單，所以對這次峰會期待值非常之高，以為半島無核化會進入一個轉折點。現在出現這樣的情況，青瓦台方面感覺很討厭，認為美國突然來這麼一下子對半島和平是不友好的行為。
另外一點，韓國之前過度把精力和重心放在了特朗普和他身邊的人身上，忽視了反對特朗普的這些民主黨人。現在這些人認為特朗普在蠻幹，是受了韓國和朝鮮的騙，被兩國忽悠了。這確實讓青瓦台很尷尬。
剛剛你也說韓國股市跌了1.8%，為啥呢？韓國是對半島形勢最敏感的一方。韓國現在國內經濟形勢不好，作為一個以出口型經濟為主的國家，自身所在的半島變得如此具有不確定性，或者說脆弱，國內經濟肯定受到牽連。韓國對朝美會談的期待值越高，現在沒有談成，大家就越悲觀，對韓國經濟的打擊就越大，韓國經濟雪上加霜。
俠客島：最後還有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今後半島問題的發展軌跡會怎麼樣？
鄭繼永：其實從長遠、理性來看，每次會談都應該是成功的會談，這種想法本來就不妥當，更何況是涉及半島核問題這樣的歷史遺留問題，不可能一兩次談判就能定下來。今天外交部發言人也說，過去半個多世紀的經驗已經告訴大家，朝鮮半島問題的解決不是一蹴而就的。
更何況，從目前為止得出的信息來看，這次峰會成果還是比較多的，除了聯合聲明沒有發布。應該看到，這次朝美雙方會談的成果，遠遠超出以往的成果，包括允許美國核查朝鮮核設施，朝鮮提交核清單，這些都是比較大的突破，這也是原先完全無法想象到的。
目前可能大部分人比較悲觀，但對我個人來講還是持樂觀態度的，畢竟談判嘛，有成，也有不成，這次不成還是因為突發的意料之外的事。在我看來，這次峰會後，雙方會真正意識到對方的具體要價是什麼，下次的會談就可能會更務實，具有更多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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