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30日清晨，委內瑞拉首都加拉加斯還在沉睡，有人卻已焦躁不安。
以國民議會議長瓜伊多（Juan Guaido）為首的反對派發動了政變，代號「自由行動」（Operation Freedom）。如果一切順利，總統馬杜羅將會被驅逐，甚至被逮捕。
但是政變並不順利。馬杜羅的親隨沒有反水，軍隊拒絕「起義」。反對派核心人物、瓜伊多的導師萊奧波爾多·洛佩斯（Leopoldo López）躲進西班牙大使館，瓜伊多本人在當天不知所蹤。
除了反對派，這個時候最敗興的是美國人。
5月5日，蓬佩奧接受美國廣播公司和福克斯電視台採訪。他痛快地承認了美國的參與。
「美國已經加入委內瑞拉人民（重建民主），美國支持國民議會的選擇。」
福克斯主持人華萊士問題犀利，為什麼政變會失敗？是不是美國情報部門的責任？
這位美國前任中情局長、現任國務卿一臉嚴肅：「有些時候，這種事情需要更多的時間。我們知道，一定會成功的。」
「我們正在繼續與當地領導人合作……相比於90天前，委內瑞拉人民距離民主制度的重建與國家走回正軌又近了一步。」
一國內政，背後再現他國身影。
01、惡性通貨膨脹
多年以來，委內瑞拉經濟凋敝，政治動蕩。
2018年1月10日，美國國會研究所發布專題報告《委內瑞拉經濟危機》（Venezuela’s Economic Crisis），討論了這個問題。
委內瑞拉國內產業不發達，經濟增長依賴外貿，而超過90%的出口產值來自於石油貿易。前總統查韋斯執政時期，國際油價一度超過140美元一桶，當時的委內瑞拉是一個人均國內生產總值（按當前美元價值計算）一度高達1.6萬美元的高收入國家。
不過在這期間，委內瑞拉政府只是躺在高油價上吃飯，把賺的錢拿來發福利，美其名曰「21世紀的社會主義」，而不是用於發展社會生產力，連石油煉化產業的發展也乏善可陳。這為後來油價走低后，國家經濟陷入困境埋下伏筆。
2014年以後，國際油價持續走低，委內瑞拉經濟陷入困境。到了2018年，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數據，該國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只剩下約2720美元。
委內瑞拉工業、農業均不發達，各種生活必需品依賴進口，糧食也不能自給。由於石油價格下跌，委內瑞拉無法獲取外匯，換取進口商品，造成國內物資短缺。為了應對財政赤字，馬杜羅政府無節制印鈔，更是導致惡性通貨膨脹。2017年末，報告估計該國通脹率達到1133%。
官方貨幣，賤如廢紙。牛奶、肉類、麵粉、大米、食用油、廁紙、藥品，通通沒有，商店貨架空空如也。
聯合國估計，截止2019年4月， 370萬人逃離委內瑞拉，該國90%的民眾生活在貧困線下，700萬人需要人道主義援助。
內憂外患，如同乾柴烈火。
02、兩個議會 兩個總統
經濟困難通常伴隨政治動蕩。
委內瑞拉有一個非政府組織，叫「委內瑞拉社會衝突觀察」（Venezuelan Observatory of Social Conflict），專門記錄遊行示威。根據該組織記錄，從2014年到2018年，該國發生遊行不論大小約4.5萬次。也就是說，平均下來，每天全國各地都會同時發生很多起遊行示威。
這些遊行示威共造成233人死亡，超過2萬人受傷，超過1萬人被捕。
2017年是個遊行「大年」，次數首次破萬。是年，委內瑞拉爆發「憲法危機」。當時在該國立法機構國民議會中，反對派佔有112席，馬杜羅的政黨只佔有55席。
2017年3月29日，親馬杜羅的委內瑞拉最高法院宣布剝奪國民議會權力。反對派和馬杜羅的矛盾已經不可調和。
是年4月，首都加拉加斯遊行不斷。19日，超大規模遊行爆發，號稱「遊行之母」（Mother of All Marches）。據估計，在最高峰時期，全國有600萬人上街（當年該國人口約2930萬），而加拉加斯有250萬人上街。反對派此舉旨在向總統馬杜羅的政府施壓。
依照馬杜羅的指示，7月末到8月初，「委內瑞拉制憲大會」（Constituent National Assembly）經選舉產生，掌握國家最高權力。該機構主要由親馬杜羅分子組成，反對派表示繼續鬥爭。
2018年5月20日，委內瑞拉總統大選。該選舉遭到反對派抵制，投票率僅46.07%，馬杜羅獲得連任。
反對派自然不服氣。2019年1月23日，國民議會議長、反對派領袖瓜伊多宣布馬杜羅的總統職位非法，並自立為「臨時總統」。自此，委內瑞拉出現兩個議會、兩個總統的分裂局面，政治鬥爭趨向白熱化。
03、四年六個制裁
在委內瑞拉，美國採取打擊馬杜羅政府，拉攏反對派的策略。
針對馬杜羅政府，美國使出了以制裁為主，媒體宣傳等其他手段為輔的組合拳。
從2015年到2019年，美國奧巴馬、特朗普兩任總統發布6個行政命令，從各方面對委內瑞拉馬杜羅政府施加制裁。
美國政府施加制裁的法律依據是美國的國內法，如E.O.13692援引的《國際緊急經濟權利法》（《美國法典》50編1701條等）、《國家緊急狀態法》（《美國法典》50編1601條等）和2014年美國國會專門為委內瑞拉量身定製的《守護委內瑞拉人權和公民社會法》（公法113-278）。
外國出了狀況，美國國會竟然專門制定一部法律，授權本國的行政機構伸過手去，把外國的內政管起來。這種做法，跟筆者杜佳討論阿爾斯通案是提到的「長臂管轄」原則不差毫釐。
委內瑞拉也是聯合國會員國，制裁一個主權國家是否需要聯合國授權呢？抱歉，這種問題美國不關心。
合不合法，美國的法律是唯一依據。
在E.O.13692中，奧巴馬政府稱馬杜羅政府不民主，對「美國國家安全和對外政策構成威脅」，因此必須制裁。
在E.O.13857中，特朗普稱馬杜羅政府「非法」。那制裁的方式自然就是推翻它。
這些制裁試圖切斷委內瑞拉同美國金融部門的聯繫，阻止馬杜羅政府通過石油貿易和出賣黃金獲得資金，同時減少該國同世界其他地區的貿易聯繫。
上文提到，委內瑞拉經濟增長主要靠出口石油，後來油價下跌，政府不得不大量舉債。美國的制裁精準打擊石油部門，讓該國經濟雪上加霜；同時打擊其金融、黃金部門，讓馬杜羅政府無法融資。
2019年6月4日，美國國會研究所發布《委內瑞拉：背景和美國關係》（Venezuela: Background and U.S. Relations）報告，稱美國的制裁「加劇了委內瑞拉政府財政困難，導致結果包括大部分債務違約，並無法得到新的融資」。
同時，報告承認「有分析人士亦擔心加強對委內瑞拉石油公司的制裁正在導致該國人權危機的惡化」。不過只要馬杜羅繼續在台上，制裁就不會撤銷。
在宣傳上，美國政府也頻頻出鏡，為之搖旗吶喊。
2018年5月21日，馬杜羅勝選第二天，美國國務卿蓬佩奧發表聲明稱這場「所謂的選舉」是「不公正」的，是「對憲法秩序的攻擊」，聯合西方國家抵制大選結果，並宣布支持該國「恢復民主」。
白宮發布行政命令E.O.13835，開始新一輪制裁。
2019年1月10日，馬杜羅就職。美國國家安全顧問博爾頓發推特稱 「美國不會承認獨裁者馬杜羅的非法就職」。
1月22日，副總統彭斯對委內瑞拉發表電視講話，稱馬杜羅為「獨裁者」，「非法佔有權力」，屬於「篡位者」，必須被推翻。
「讓我代表特朗普總統和美國人民，來表達美國對你們，委內瑞拉人民無法動搖的支持。更大聲地呼喚自由吧。」
為了拉近同受眾的距離，這位印第安納州長大的「紅脖子」還在講話中夾雜了幾句西班牙語。
次日，瓜伊多自號「臨時總統」，正式與馬杜羅分庭抗禮。
25日，E.O.13857發布，又一輪制裁降臨。
2月18日，特朗普就委內瑞拉局勢發表講話，稱「所有的選項都在檯面上」，包括軍事打擊。
反對派如有神助，馬杜羅危如累卵，似乎再加一把火，就能改朝換代。
04、真金白銀「促進民主和法治」
對反對派，美國同樣使出給錢為主，政治支持和媒體宣傳為輔的組合策略。
《2018年綜合撥款法》（公法115-141）是一部為美國中央政府部門提供運行資金的法律，卻不忘帶上委內瑞拉。該法律授權美國政府有關部門拿出1500萬美元支持委內瑞拉民主建設。
2019年2月15日《2019年綜合撥款法》（公法116-6）生效，授權美國政府以「經濟發展基金」的名義，提供至少1750萬美元，用於「促進委內瑞拉的民主和法治」
筆者杜佳曾經討論過，2018年末到2019年初，由於政府資金撥款問題引發的政治鬥爭，導致美國聯邦政府關門35天，創下歷史記錄。《2019年綜合撥款法》就是這場鬥爭的後續和結果。聯邦政府的公務員們領不到工資，排隊領救濟食品，議員們都忘不了委內瑞拉，這一做法「荒唐得令人噴飯」。
鑒於委內瑞拉的事情還沒有完，在2020財年的撥款法案中也有類似條款。涉及美國國務院、對外行動的撥款法案H.R.2740表示至少劃撥1750萬美元來促進委內瑞拉的民主和法治。目前該法案在眾議院通過。
這說明，給錢支持委內瑞拉反對派，屬於兩黨共識。
2019年1月15日，美國副總統彭斯與瓜伊多通電話，表達美方的支持，並鼓勵瓜伊多將反對派團結起來。22日，彭斯電視講話，再次表達支持。
1月23日，瓜伊多成為「臨時總統」，美國白宮、國務院立刻發表聲明表示承認。同時美國國務院歡迎瓜伊多派人接管委內瑞拉駐美使團。
1月27日，反對派代表卡洛斯·維奇奧（Carlos Vecchio）被美方接納為委內瑞拉駐美大使。
2月22日，瓜伊多離開委內瑞拉，抵達哥倫比亞。25日，美國副總統彭斯在哥倫比亞首都波哥大會見了他。彭斯稱美國會繼續支持反對派，「直到你們恢復自由」。
次日，美國國務院發表聲明，呼籲委內瑞拉軍警倒戈，支持「憲法和法治」，「支持民主」。如果敢不支持，美國就會「採取行動」。
24日，福克斯的主持人華萊士問蓬佩奧，「採取行動」是什麼意思？
蓬佩奧重申了特朗普的說法：任何選項，包括軍事打擊，「都在檯面上」。
當然，由於美國還沒從中東的兩場戰爭中抽身出來，此時國會並不願意發動另一場戰爭。不過筆者杜佳在討論美國網絡司令部時，懷疑委內瑞拉電力部門遭受美國網絡攻擊。這倒也算是另類軍事打擊了。
05、瓜伊多邀請美軍干涉
美國在委內瑞拉的存在，不是一時之功。
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NED）和美國國務院下屬的美國援外組織（USAID）分別於1992年和2002年進入委內瑞拉，它們鼎力支持該國民主建設，至今已經耕耘數十年了。
上文提到的「有關部門」正是美國援外組織。2017年，民主基金會在委內瑞拉花費260萬美元，2018年200萬美元支持40個項目。
政變當天，美國國家安全顧問博爾頓在白宮召開新聞發布會，稱馬杜羅的國防部長、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和總統衛隊司令已經倒戈，「革命」即將成功。但是美國的情報不夠準確，因為正是國防部長等人拒絕倒戈，導致政變失敗的。
政變失敗後，瓜伊多很快重新現身。5月9日，瓜伊多接受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採訪時說，他與特朗普政府聯繫密切，繼續待在委內瑞拉，沒有被逮捕，是因為馬杜羅「害怕了」。
美國為顛覆馬杜羅政府、扶植反對派下的功夫不可謂不大，不過還沒有取得成功。
5月11日，《衛報》報導稱，瓜伊多指示反對派駐美大使維奇奧與美軍接觸，「直接溝通」，邀請美軍干涉，推翻馬杜羅。
畢竟特朗普政府不是號稱「所有的選項都在檯面上」麼，該兌現承諾了。
7月16日，《洛杉磯時報》報到稱，美國援外組織將會把4190萬美元交給瓜伊多，支付「臨時政府人員的工資和補貼」，「機票、『良善治理』訓練、宣傳，以及為組織選舉和其他『民主建設』項目的技術支持」。
瓜伊多的支持者、「獨立媒體」、人權團體、「公民社會」，個個有份。
可謂事無巨細，一包到底。《洛杉磯時報》承認，美國支持國外反對派不稀奇，但是直接發工資還是很少見的。
7月17日，美國國務院發表聲明稱會繼續支持委內瑞拉的民主事業，確認了這個消息。
委內瑞拉的國內問題，由查韋斯、馬杜羅不負責任的政策引起，在美國的干涉和制裁下激化，今日終於釀成人間慘劇。
美國能做的，只是保證瓜伊多等少數人的政治前途罷了。美國是打算讓油價重新突破100美元，還是打算援助世界上最大的石油儲備國，建設一整套石油化工產業鏈？
美國許諾「繼續支持」反對派，但委內瑞拉國民大概接受不了洪都拉斯式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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