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是旅居美國的著名散文家,他寫的《昨天的雲》等回憶錄,風行一時,獲得不少文學獎。 這位今年89歲的作者,仍然揮筆疾書,在七七事變的77週年之際,寫出他對歷史和當下互動的一些深刻感受。
王鼎鈞所書寫的有關文章,
抗戰考驗國家,也考驗個人信念
我屬於帶着戰爭的烙印成長的那一代。我本是一隻幼蟬,
脫離了毛玻璃似的硬殼,白嫩潮濕,戰爭為我披上盔甲。 抗戰開始的那一年,我不能從外婆家獨自走回自己的家; 抗戰第六年,我能獨自徒步由安徽走到陝西。抗戰開始的那一年, 我不能決定要不要帶走某一本書;抗戰勝利以後,我來到山東, 斷然望門不入,奔赴千里以外舉目無親的上海。我本來不敢看殺雞, 戰爭使我想殺人,殺敵人,「人」字上面可以加各種冠詞,「戴帽」 之後就可以無情剪除。 戰爭推翻了許多格言。「人在做,天在看」?不,天蒼蒼,
視而不見。「助人為快樂之本」?不,樂趣的泉源是「整人」。「 施比受更有福」?不,施者是傻瓜,受者是運氣好。「受人杯水, 報之以湧泉」?不,吃飽喝足,在他家拉撒。「哀慟的人有福了, 因為他們必得安慰」?不,人人怕麻煩, 因為他們自己的麻煩已經太多。戰時處世待人,你平時的信念、 信仰、信心大半錯誤,甚至可能危險,立即反其道而行,大致不差。 戰前我是有神論,戰時我是無神論。 我本來以為世事是「善惡分明」,戰爭啟示我「善惡難分」。
看那些游擊隊的英雄好漢,跟日本占領軍拚死拚活,自負揮金如土, 殺人如麻,視死如歸。他們的身分地位配不上抄來的豪言壯語, 可是到底也殺了許多人,包括替日軍做耳目的至親好友;連搶帶騙, 流水般的銀子過手,絕對不置私產;他最後也當然沒有老死, 直接的死因是身先士卒,間接的死因是國軍遺棄了他。善?惡? 誰能定位定性?我說過:抗戰抗戰!你是我們的榮耀, 也是我們的隱痛!抗戰抗戰!你是我們的功業,也是我們的罪過! 戰爭是非常時期,我們支援戰爭,或者適應戰爭,做了非常的人。 戰爭結束,和平復員,我也得學習「復原」,我學習去掉「人」 字上面那頂帽子,標竿是「眾生一體」,「世人都是上帝的兒女」。 我像戒煙戒酒一樣力戒「倒行逆施」,回歸正常軌道,標竿是「 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十八年的造型, 一百八十八年的修行未必脫胎換骨,吾生有涯,所以求助宗教。 每年七七,打開報紙,看見標題中的「抗戰」二字,總要熱血洶湧。
有一年,居然淡然視之,淡然置之,擲報長歎,甚矣吾衰。 抗戰七十七週年這回,我又有熱淚奔流,始知身在情長在。 情長氣短,抗戰牽着我繞了一個大彎子, 我又回到不敢看人殺雞的時候,徒勞往返,造化弄人。 國可滅,史不可滅
如果抗戰是一台大戲,它的結尾不好看,美國把蒙古交給蘇聯,
蘇聯把東北交給中共,抗戰勝利之日即內戰開始之時, 國軍這一頭抗戰猛虎只好困獸猶鬥。他人有心,余忖度之, 中共利用抗戰的形勢壯大起來,國民政府在內戰中陷入泥沼, 想起抗戰未免索然無味。 抗戰勝利後第一年,國民政府普遍頒發「參加抗戰證明書」,
連我這個小兵也領到一張,你想想,他一共發出多少張?今天, 這一紙證明也是一件文物,文物有拍賣,有展覽, 這個證明書始終不見現身,那雪片也似發出來的這張紙, 怎麼雪片也似全都不見了?固然時局動盪,很難保存, 恐怕心情不好,也無意保存。 兵卒的身分奇怪,既像在朝,又像在野,我上邊看看,下邊瞧瞧,
連年內戰,各地慶祝抗戰勝利的意願都不高。退守台灣後, 政府要管理人民的記憶,進而管理人民的聯想, 這個那個英勇作戰的部隊,這個那個運籌帷幄的將軍, 這首那首激昂悲憤的歌曲(我們是唱著這些歌長大的), 忽然都成了忌諱。抗戰期間的「國共合作」,尤其引人悔恨,「 七七」是個沒精打釆的日子。有一天, 中國共產黨的那位偉大舵手說,而且是當面對訪華的日本政要說, 日本無須為侵略中國道歉,有八年抗戰,中共才趁機壯大。 轟隆一聲,泰山其頹,梁木其毀,國殤英靈,都成了棄兒。 中國抗戰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一個戰場,
盟軍在九月二日接受日本投降,中國把九月三日訂為軍人節, 這天倒有許多慶祝活動,鼓舞士氣。社會沒有多少振, 好像這只是軍人的事,好比紀念大禹治水只是水利委員會的事, 意義縮小了很多。一九六二年,劉紹唐辦《傳記文學》, 專門翻舊賬,我非常驚訝,我們都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 無史之國,無父無祖之人,這種雜誌怎麼能辦?他辦了, 而且很成功,慚愧我小人之腹。 「抗戰」這兩個大字是到了英雄老去,
百姓劫後懷舊的年代才重新擦亮的。人之一生總得有點兒價值, 總得對天地君親師有個交代,若是把八年抗戰抽掉, 必有千千萬萬生者如同行屍走肉,千千萬萬死者成了冤魂, 怎麼使得!怎麼甘心!怎麼擔當!抗戰,中國人無論如何撐了八年, 無論如何中國勝利了。中國人顛沛造次,不改志業,流亡不做流氓。 中國人廢寢忘食,移山奪河,流汗無暇流涎。中國人捨死忘生, 英雄無名,流血不求留徽。這是人格,這是國魂,這是天柱地維, 這是民族的脊梁骨。「國可滅史不可滅」,史不滅國亦不滅, 萬古千秋,無論叫甚麼國號,改甚麼朝代,一旦有危急存亡的考驗, 那抗戰烽火烤過燻過的靈魂,都會從天上地下重返人間, 化入民心士氣,一同創造國運。有他們,你多算多勝;沒有他們, 你少算少勝,甚或根本不勝。 當年讀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想起抗戰,
深深感覺抗戰一代每個人都像海明威筆下的那個老漁夫— 千斤魚肉算了吧,但無論如何也得好好的保存那付魚骨頭。 面對那一付龐然雄奇的骨頭架子,史在,國在,人也在, 以先覺覺後覺,鐵馬金戈入夢來。所以要仰仗歷史, 歷史只能撮其要、記其事,所以也得仰仗文學,仰仗眾人的記憶, 這是廣義的「歷史」,可以有情感,有細節, 把鐵錚錚的精神交給世世代代。
今年適逢「七七事變七十七週年」,天下文化出版兩本重點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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