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毋忘七七的七十七週年 焦土仍留幾點紅

王鼎鈞是旅居美國的著名散文家,他寫的《昨天的雲》等回憶錄,風行一時,獲得不少文學獎。 這位今年89歲的作者,仍然揮筆疾書,在七七事變的77週年之際,寫出他對歷史和當下互動的一些深刻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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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9月2日在東京灣美國戰艦密蘇里號上簽署降書的日本代表。(取自維基百科)

王鼎鈞所書寫的有關文章,也在天下文化的新書《我們生命中的七七》出版,廣受各方矚目。 以下是有關的文摘:

抗戰考驗國家,也考驗個人信念

我屬於帶着戰爭的烙印成長的那一代。我本是一隻幼蟬,脫離了毛玻璃似的硬殼,白嫩潮濕,戰爭為我披上盔甲。抗戰開始的那一年,我不能從外婆家獨自走回自己的家;抗戰第六年,我能獨自徒步由安徽走到陝西。抗戰開始的那一年,我不能決定要不要帶走某一本書;抗戰勝利以後,我來到山東,斷然望門不入,奔赴千里以外舉目無親的上海。我本來不敢看殺雞,戰爭使我想殺人,殺敵人,「人」字上面可以加各種冠詞,「戴帽」之後就可以無情剪除。

戰爭推翻了許多格言。「人在做,天在看」?不,天蒼蒼,視而不見。「助人為快樂之本」?不,樂趣的泉源是「整人」。「施比受更有福」?不,施者是傻瓜,受者是運氣好。「受人杯水,報之以湧泉」?不,吃飽喝足,在他家拉撒。「哀慟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安慰」?不,人人怕麻煩,因為他們自己的麻煩已經太多。戰時處世待人,你平時的信念、信仰、信心大半錯誤,甚至可能危險,立即反其道而行,大致不差。戰前我是有神論,戰時我是無神論。

我本來以為世事是「善惡分明」,戰爭啟示我「善惡難分」。看那些游擊隊的英雄好漢,跟日本占領軍拚死拚活,自負揮金如土,殺人如麻,視死如歸。他們的身分地位配不上抄來的豪言壯語,可是到底也殺了許多人,包括替日軍做耳目的至親好友;連搶帶騙,流水般的銀子過手,絕對不置私產;他最後也當然沒有老死,直接的死因是身先士卒,間接的死因是國軍遺棄了他。善?惡?誰能定位定性?我說過:抗戰抗戰!你是我們的榮耀,也是我們的隱痛!抗戰抗戰!你是我們的功業,也是我們的罪過!戰爭是非常時期,我們支援戰爭,或者適應戰爭,做了非常的人。戰爭結束,和平復員,我也得學習「復原」,我學習去掉「人」字上面那頂帽子,標竿是「眾生一體」,「世人都是上帝的兒女」。我像戒煙戒酒一樣力戒「倒行逆施」,回歸正常軌道,標竿是「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十八年的造型,一百八十八年的修行未必脫胎換骨,吾生有涯,所以求助宗教。

每年七七,打開報紙,看見標題中的「抗戰」二字,總要熱血洶湧。有一年,居然淡然視之,淡然置之,擲報長歎,甚矣吾衰。抗戰七十七週年這回,我又有熱淚奔流,始知身在情長在。情長氣短,抗戰牽着我繞了一個大彎子,我又回到不敢看人殺雞的時候,徒勞往返,造化弄人。

國可滅,史不可滅

如果抗戰是一台大戲,它的結尾不好看,美國把蒙古交給蘇聯,蘇聯把東北交給中共,抗戰勝利之日即內戰開始之時,國軍這一頭抗戰猛虎只好困獸猶鬥。他人有心,余忖度之,中共利用抗戰的形勢壯大起來,國民政府在內戰中陷入泥沼,想起抗戰未免索然無味。

抗戰勝利後第一年,國民政府普遍頒發「參加抗戰證明書」,連我這個小兵也領到一張,你想想,他一共發出多少張?今天,這一紙證明也是一件文物,文物有拍賣,有展覽,這個證明書始終不見現身,那雪片也似發出來的這張紙,怎麼雪片也似全都不見了?固然時局動盪,很難保存,恐怕心情不好,也無意保存。

兵卒的身分奇怪,既像在朝,又像在野,我上邊看看,下邊瞧瞧,連年內戰,各地慶祝抗戰勝利的意願都不高。退守台灣後,政府要管理人民的記憶,進而管理人民的聯想,這個那個英勇作戰的部隊,這個那個運籌帷幄的將軍,這首那首激昂悲憤的歌曲(我們是唱著這些歌長大的),忽然都成了忌諱。抗戰期間的「國共合作」,尤其引人悔恨,「七七」是個沒精打釆的日子。有一天,中國共產黨的那位偉大舵手說,而且是當面對訪華的日本政要說,日本無須為侵略中國道歉,有八年抗戰,中共才趁機壯大。轟隆一聲,泰山其頹,梁木其毀,國殤英靈,都成了棄兒。

中國抗戰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一個戰場,盟軍在九月二日接受日本投降,中國把九月三日訂為軍人節,這天倒有許多慶祝活動,鼓舞士氣。社會沒有多少振,好像這只是軍人的事,好比紀念大禹治水只是水利委員會的事,意義縮小了很多。一九六二年,劉紹唐辦《傳記文學》,專門翻舊賬,我非常驚訝,我們都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無史之國,無父無祖之人,這種雜誌怎麼能辦?他辦了,而且很成功,慚愧我小人之腹。

「抗戰」這兩個大字是到了英雄老去,百姓劫後懷舊的年代才重新擦亮的。人之一生總得有點兒價值,總得對天地君親師有個交代,若是把八年抗戰抽掉,必有千千萬萬生者如同行屍走肉,千千萬萬死者成了冤魂,怎麼使得!怎麼甘心!怎麼擔當!抗戰,中國人無論如何撐了八年,無論如何中國勝利了。中國人顛沛造次,不改志業,流亡不做流氓。中國人廢寢忘食,移山奪河,流汗無暇流涎。中國人捨死忘生,英雄無名,流血不求留徽。這是人格,這是國魂,這是天柱地維,這是民族的脊梁骨。「國可滅史不可滅」,史不滅國亦不滅,萬古千秋,無論叫甚麼國號,改甚麼朝代,一旦有危急存亡的考驗,那抗戰烽火烤過燻過的靈魂,都會從天上地下重返人間,化入民心士氣,一同創造國運。有他們,你多算多勝;沒有他們,你少算少勝,甚或根本不勝。

當年讀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想起抗戰,深深感覺抗戰一代每個人都像海明威筆下的那個老漁夫—千斤魚肉算了吧,但無論如何也得好好的保存那付魚骨頭。面對那一付龐然雄奇的骨頭架子,史在,國在,人也在,以先覺覺後覺,鐵馬金戈入夢來。所以要仰仗歷史,歷史只能撮其要、記其事,所以也得仰仗文學,仰仗眾人的記憶,這是廣義的「歷史」,可以有情感,有細節,把鐵錚錚的精神交給世世代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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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適逢「七七事變七十七週年」,天下文化出版兩本重點書:《被遺忘的盟友》,以及《我們生命中的七七:從盧溝橋到中日八年抗戰》。本文為《我們生命中的七七》中選文,由散文大家王鼎鈞先生執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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