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春刀》—小人物折射大時代悲哀

影評/衛西諦

在經歷了郭敬明導演的《小時代3》、韓寒導演的《後會無期》,以及張之亮導演、徐克擔任藝術總監的《白髮魔女傳》等吸金大片之後,由路陽導演、8月7日公映的武俠片《繡春刀》顯得與眾不同:這是一部格外正常的電影,清晰完整地講了一個小人物的俠與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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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人們經常會免費贈送給一些影片以「情懷」和「機智」這種空洞的詞彙,但面對寫實而樸素的《繡春刀》,這些詞似乎都派不上用場。

《繡春刀》的故事背景設置在明朝末年,這部武俠片最可貴之處,在於著力描寫了小人物在大時代中被捲入政治風暴之後的悲劇命運。三個錦衣衛兄弟,他們有各自的生活,但在政治鬥爭正酣時,他們是「棋子」與「螻蟻」,被挑選出來追殺東廠的操縱者魏忠賢,自此三個小人物捲入派系爭鬥與政治陰謀。

《繡春刀》裡的錦衣衛三兄弟(王千源、張震、李學東飾)的出場,令人想起日本大師山田洋次 (Yoji Yamada) 根據藤澤周平 (Fujisawa Shuhei) 的小說集改編的《黃昏清兵衛》(The Twilight Samurai) 裡的主人公下級武士清兵衛。清兵衛雖然身為武士,除了上班為主公看管倉庫之外,下班後還要做農活、編蟲籠以貼補家用。這位清兵衛甘願作卑微的公務員,卻難以避免地被捲入派系鬥爭,最後不得不行使家臣的職責,上陣引刀殺敵。

中國的武俠片中歷來多是描寫快意恩仇的俠與寇,少見那樣掙扎著生存於國家體制內的小人物。但是在《繡春刀》的開場後不久,在三個拿著駕帖(通緝令)進行搜捕與殺人的錦衣衛身上,卻意外地先後出現了「黃昏的清兵衛」的影子:一位苦於母親催促渴望補先父百戶的缺位,一位竭盡全力想要拯救心上人出教坊司(官屬妓院),另一位則患有肺病並被師兄不斷勒索。

在中國要想給暴力故事找一個政治黑暗的背景,明朝末年是很好的選擇。明朝特務治國,設有「廠衛制度」 ,「廠」有東廠、西廠、內行廠,「衛」即錦衣衛。東廠是秘密警察機關,負責整肅異議份子、壓制言論自由;錦衣衛則負責監視官員、肅反肅貪,可以獨立刑偵、逮捕、判決、關押(所謂「詔獄」)。明末,魏忠賢操縱廠衛、大興牢獄,政治迫害極為慘烈。根據史料《明季北略》記載,1627年崇禎帝朱由檢登位以後,決定整治朝廷,掃除魏忠賢黨派。魏忠賢被迫辭去東廠的職務,前往鳳陽,崇禎皇帝命錦衣衛前去擒拿,魏忠賢在途中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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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春刀》對這段歷史的借用和演繹,在此時上映,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當下中國大興反腐、高層官員頻頻落馬的現況:錦衣衛的政治職能類似中紀委,而東廠則難免使人想到武警系統,而魏忠賢曾是明朝政治勢力中權傾一時的人物。雖然電影本身並無針對時政的影射,但宣傳語「斷情仇、斬貪官」無疑仍然指向了現實。

明朝的「廠衛制度」雖在歷史臭名昭著,卻是華語武俠片中獨特的文化資源。武俠片大師胡金銓在1960年代有感於台灣的白色恐怖和大陸的文化大革命,在研究晚明政治之後,拍攝出名作《龍門客棧》(1967),之後又執導《俠女》(1973)、《大輪迴·第一世》(1983)、《笑傲江湖》(1990),刻畫出一批令人印象深刻的錦衣衛與東廠的宦官形象。這些形象又經徐克等人的電影傳播,使得「廠公」、「督主」、「檔頭」、「千戶」、「百戶」、「鎮撫使」、「總旗」,這些廠衛官銜即使不諳歷史的武俠片影迷也相當熟悉。 《繡春刀》是對此的繼承與再生,可以說創造出了新意。

著飛魚服、佩繡春刀是錦衣衛的標準行頭,也是胡金銓和徐克的電影中常見造型。在《繡春刀》中,「飛魚服」、「繡春刀」在對白中被不斷強調,以此提醒角色和觀眾,他們作為國家機器的身份。一旦穿上製服、配上製式武器,就意味著服從與犧牲,個人意志甚至肉體都有可能被消滅。

《繡春刀》值得讚賞之處,最重要是對三位男性主人公擺脫了非好即壞的刻板描寫,使他們成為灰色的個體,他們一方面是朝廷爪牙、另一方面又仍然有獨立人格。自由意志與威權勢力的鬥爭通過幾次任務的執行展開,當然其中最核心的一次是追殺魏忠賢——對這個人物的刻畫,寥寥幾筆賦予這位失勢落難的「九千歲」以一種戲劇感很強的「賭徒心理」,台灣老牌戲劇演員金世傑的表演也極為精彩。
相較而言,《繡春刀》女性角色的塑造是失敗的。儘管劇本為錦衣衛沈煉(張震飾)寫了一條令人扼腕嘆息的感情線,但他的心愛對象、教坊司妓女週妙彤(劉詩詩飾)並沒有給人留下任何印象。而那位醫館的少女(葉青飾),更像是二三流古裝電視劇裡走出來的角色。她們只被作為男性世界的柔軟劑,最終因戲劇需要而淪為準犧牲品。

由此也可見,《繡春刀》尚未真正觸及人物的內心世界。我們在影片中只看到三個與暴力為伍的單身漢,他們出現在街頭、衙門、醫館、妓院、他人的宅邸,卻從未進入自己的生活空間。相對武戲的寫實性而言,文戲則顯得較為教條。失去了人性的覺醒和日常的況味,命運的悲劇性就失色很多。三位主角始終不過是黑暗政治體制下的三個不安分子而已。

最終的結尾,《繡春刀》重回華語武俠片「報仇雪恨」的暴力傳統——活下來的錦衣衛沈煉和忽然轉變形象的流氓丁修(週一圍飾)聯手襲擊了東廠督主趙靖忠(聶遠飾)。這個收場並不算壞。實際上劇情的塌陷從三兄弟被各自分配了三組敵手(較為冗長的動作戲)就已經開始了——只有以暴易暴才能解決倖存者的心結。影片後半部分的簡單與粗暴,也導致我們在主人公出場時的驚喜逐漸消失:掙扎生存在體制下的小人物,最後仍然成為快意恩仇的俠與寇,最終完全脫離了現實,成為無奈的幻覺。

後半部分的劇情走向,也許正投射出我們的電影生產者與觀眾尚未做好充足的思想準備,正面思考在牢不可破的國家體制面前、個人如何安身立命的問題——這在歐、美、韓、日的商業片中是一個屢見不鮮的題材。儘管《繡春刀》只是半部佳作,但因為它已經切中這一命題,這足以令他在國產商業片中顯得如此卓爾不群。■

* 衛西諦是電影評論家,主編出版多部電影評論集,包括世界電影評論年鑑《電影+》系列叢書、《後窗看電影》等。

文章來源:纽约时报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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