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原因令伊斯蘭文明 由開放包容變得排外自閉

張雩

伊斯蘭教(國家)曾經有輝煌而且包容的歷史,為什麼近些年會出現激進的原教旨主義?當我們談伊斯蘭教的時候,我們在談什麼?

Islamic-civilization

說起伊斯蘭教,大家會很自然地定義為是一個宗教。的確,回顧其漫長的歷史,伊斯蘭教大部分時間是作為一個宗教存在的。然而,我認為,理解伊斯蘭教激進派的出現的關鍵是近些年伊斯蘭教的政治化。

也許有人會說,歷史上不是早就有諸如奧斯曼土耳其帝國這樣的政教合一的伊斯蘭教國家嗎,為什麼還要談伊斯蘭教的政治化。我的觀點是,歷史上的政教合一主要是指「宗教作為統治的一種手段」。而伊斯蘭教的政治化則是「伊斯蘭教作為一種政治方案(political project)」,更像是一種政治哲學。他們之間的區別可以類比中國古代帝王自稱「天子」來獲得權力的合法性,以及中國當下的政治結構。

換言之,伊斯蘭教,政治化伊斯蘭教和激進派伊斯蘭教的關係是這樣的(如下圖)

Muslims relationships

如果我們想理解激進派出現的原因,首先我們要先理解為什麼會出現伊斯蘭教政治化,以及其特點。

一、政治化伊斯蘭教的定義

1) 政治化伊斯蘭教產生的歷史背景

重申一下,正統伊斯蘭教也一直與政治掛鉤,為統治者服務。正統伊斯蘭教的歷史就是由改革(reform, islah)和重新解讀(reinterpretation, ijihad)組成的。這兩者也是統治者能運用正統伊斯蘭教成功地統治帝國的關鍵。然而,正統伊斯蘭教缺乏和基督教類似的傳教士系統。早期伊斯蘭教的威信依托部落首領和ulama(根據可蘭經解釋法律的人)而存在。部落首領把伊斯蘭教視作社會穩定的根基,是很實用的工具,而ulama是真正的宗教領袖,但是卻缺乏世俗權力。通俗的類比就是軍隊裡的指導員和戰術指揮者的分別。反觀基督教,一個完整的教皇- 傳教士系統使得他們完全可以在世俗權力/ 宗教權力問題上自給自足。正統伊斯蘭教的結構缺陷注定了它無法像基督教一樣與國家權力不分你我地聯繫在一起。

這個問題在面對現代化衝擊的時候更為明顯。伊斯蘭教國家的現代化進程與伊斯蘭教對現代化的詮釋能力不是齊頭並進的。正統伊斯蘭教只經歷了一個不完整的「改革」,無法很好地應對現代化的挑戰。十九世紀末期歐洲帝國主義的擴張和奧斯曼帝國的崩潰加速了正統伊斯蘭教的衰落。政治化伊斯蘭教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應運而生。

2) 政治化伊斯蘭教產生的社會原因

萬眾期待的石油終於登場了。二十世紀初期和中期,伊斯蘭教國家大部分都在世俗領袖(secular)的集權領導下。由於資本主義的擴張,以美國為首的工業國家對石油的需求迅速增加。大量金錢湧入中東伊斯蘭教國家的世俗集權者手中。資本的流動導致大量農村人口和移民湧入城市。腐敗問題導致基本的國家基礎建設都得不到保障,於是外來人口在城市中聚集在一起,形成了大量貧民窟。迅速拉大的貧富不均導致統治者和平民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大。第二次世界大戰、以色列問題、冷戰更是跑來雪上加霜。二十世界八十年代,石油價格驟降給了世俗集權者的統治致命一擊。石油價格的下跌導致中東國家的收入減少。失業率的上升、許多必要的社會福利被取消導致本來就掙扎在溫飽線上的大量都市貧民窟人口面臨著飯都吃不上的局面。世俗統治岌岌可危。

與此同時,以穆斯林兄弟會(Muslim Brotherhood)為首的各種政治化伊斯蘭教組織一直活躍於平民之間。在世俗政府的權力真空地帶(如醫療,教育)為平民提供必要的幫助。因此,當世俗政權的危機到來之時,伊斯蘭教自然成為了人們的第一精神依托。

3) 政治化伊斯蘭教的特點

a. 現代化與「返祖現象」

儘管政治化伊斯蘭教誕生於有古老歷史的宗教,儘管其成員多主張回歸可蘭經(激進派甚至完全反對現代化),政治化伊斯蘭教完完全全是個現代現象。回歸可蘭經可以看做是面對現代化和西方思想的衝擊而採取的一種應對策略。一個很好的類比是印度的甘地。甘地的思想也是反對現代化,回歸印度傳統文化。事實上,這種「返祖現象」是當今唯一可行的反對現代化的方法。

政治化伊斯蘭教的現代化還體現在其核心思想與西方思想的緊密聯繫上。政治化伊斯蘭教的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其指導思想幾乎全部脫胎於近代西方思潮。另外,其核心成員很多都受過西方教育,他們所提出的理念也可以追溯到文藝復興時期,馬克思主義,尼采等等。

b. 伊斯蘭教的平民化

這裡不是指的宗教的普及程度,而是指解釋可蘭經的權力。如上文所說,只有ulama擁有讀可蘭經的解釋權。而政治化伊斯蘭教一直致力於參與到解釋可蘭經當中。這些武裝了西方思想的穆斯林知識分子把西方哲學和可蘭經結合到一起,成功地把伊斯蘭教變成了一種政治。

c. 混雜性

穆斯林知識分子從西方哲學借鑒,與伊斯蘭教思想融合,形成了極其複雜的變異體。題主所關心的激進派伊斯蘭教就是變異體的一種。另外在激進派伊斯蘭教當中,也是非常混雜的。不可否認的是,這個大熔爐也是為什麼政治化伊斯蘭教擁有如此活力的關鍵所在:無論你是看美國不爽,還是看隔壁的老哥不爽,政治化伊斯蘭教裡總有一款適合你呦。

二、分析激進派伊斯蘭教

1) 在政治化伊斯蘭教的基礎上,產生激進派的原因

a. 精神領袖 Sayyid Qutb

提到激進派伊斯蘭教,那就必須提到Qutb。他的著作被激進派奉為經典。關於他的生平這裡就先不贅述了。關鍵的他提出的思想成為了激進派伊斯蘭教的基礎。

簡單來說,他的想法就兩點:現代化代表了社會和道德的淪喪,伊斯蘭教正處於萬分的危急當中。在這兩點的基礎上,他認為,暴力(jihad)的運用是合法的(justification of violence),只有暴力才能挽救伊斯蘭教。聽起來是不是有點馬克思主義的味道?沒錯,Qutb 也是把西方哲學思想和伊斯蘭教融合的人之一。所以,有他的極端思想作為奠基,激進派在恐怖主義的路上一去不回。

b. 以色列問題

當激進派伊斯蘭教有了Qutb 之後,下一個問題就是,為什麼他們的主要目標是美國?以色列問題必然會成為一個關鍵點。在此簡述一下美國與以色列之間的複雜關係。

美國對以色列並不是一直是支持態度,最一開始是漠視甚至提防。諷刺的是,最開始是蘇聯支持以色列,而美國對其則一直是很謹慎的態度,因為美國不想和中東的石油國家交惡。在聯合國投票以色列建國時,是蘇聯帶頭投的讚成票。然而,在1950-60 年代,在中東的石油大國,反對世俗統治,要求石油國有化的呼聲越來越高,各種抗議活動紛紛湧現。石油的國有化必然會帶來石油價格的上漲,這是美國非常不願意看到的。然而,那個時期的美國沒有進行進一步軍事行動的能力(科技和國力不允許)。這時,以色列出現在了美國的視野中。在中東國家因為要求石油國有化的運動而導​​致政局不穩的時候,以色列總是乘火打劫去入侵。而每次入侵行動都會導致那些國家重新團結在一起抵禦外敵,因而世俗政權又能夠穩定下來。所以美國把以色列視為解決中東問題的關鍵,予以支持。

另一方面,以色列也非常聰明地進行宣傳。他們的標語就是「中東唯一的民主國家」。這一點對西方國家有致命的吸引力。因此,美國對以色列的支持也像是在中東樹立一個現代化民主國家榜樣一樣。而這種支持在中東國家看來變成了「美國=以色列=現代化=民主」。

然而,隨著以色列越來越激進的軍事行動,中東國家對以色列已經到了憎恨的程度了。美國對以色列的支持導緻美國自然也成了憎恨的對象。加上美國屢屢插手中東事務,在中東地區建立軍事基地,可以說美國成為激進派的主要打擊目標不足為奇。可以說,只要美國繼續支持以色列,中東國家對美國的恨就不會減少。至於美國為什麼還要支持以色列,那是另一個很大的話題啦,按下不表。

c. 軍工業的私有化

這是個比較小的點,不過對於激進派伊斯蘭教來說比較重要。軍工業,尤其是美國軍工業的私有化使得軍火的出口更自由。因此激進派才能夠搞到那麼多殺傷性武器。當然,冷戰對此也是有很大影響的,在此按下不表。

2) 矛盾的激進派伊斯蘭教

a. 反對西方現代化,運用現代化

如題主所說,激進派提倡原教旨主義,對西方,以及西方代表的現代化有極強的抵觸心理,提倡一切都按照可蘭經,新科技只有經過可蘭經的解釋才可以應用。然而,比較諷刺的一點是,激進派組織的運作是非常之現代化的。可以說,是網絡和一干新媒體成就了激進派。比如基地組織,其操作非常依賴即時通訊工具,因為他們的組織結構不是一個整體,而是以一個一個小單元存在的。另外,網絡上的虛擬穆斯林社區也是連結各地對現狀不滿的普通人的關鍵所在。這也是我之前所說的,政治化伊斯蘭教是一個現代化產物。

b. 對「視覺化」的執著

這點要是展開可以很大,不過這裡就簡短提一下。

也和新媒體的興起有關。激進派對摧毀西方形象(image)有著狂熱的執著。 9/11 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把美國的脆弱形象展現給所有人看。對形象的運用也是從西方學來的。看看滿天滿地的廣告就知道形像對我們生活的影響有多麼深遠了。

那麽,形成激進派伊斯蘭教的關鍵節點在哪裡呢… 這是一個多方因素互相作用的結果,是一個反對西方現代化的現代化產物。

首先必須說明一點,伊斯蘭文明的主流並不是排外自閉的。

我歸納出的幾個關鍵點:1750 年瓦哈卜建立沙特阿拉伯王國;1798 年拿破崙入侵埃及;1928 年哈桑班納建立穆斯林兄弟會;1979 年霍梅尼領導伊斯蘭革命。

1. 1750 年瓦哈卜建立沙特阿拉伯王國。

伊斯蘭教在宗教中的特殊之處在於,它自從創教起就有完整的行為準則,古蘭經規定了一切,那是真主給先知的口諭。穆斯林認為,世界上的一切行為,一切知識,一切理念,都由古蘭經脫胎而出。可是從七世紀開始一千多年的發展中,伊斯蘭教也逐漸有些偏離「古蘭經決定一切」的道路,而開始製定其他的行為準則。其中影響力較大的一個流派,是蘇菲主義。

沒錯,就是現在已經成為獨立哲學概念的那個蘇菲主義。許多人把蘇菲主義對新柏拉圖主義的批判作為伊斯蘭世界排外的開始,是沒有道理的。蘇菲主義創立之初,是一個純粹的伊斯蘭哲學流派,對於希臘化文明的反對是純哲學層面的。在沒有政治經濟推動的情況下,不可能對宗教本身做出實質上的改變。但逐漸地,這個以冥想為基礎,強調誦經,朝拜聖物和聖徒遺蹟的伊斯蘭神秘主義流派,形成了一種伊斯蘭教主流體制外的秩序,有自己的兄弟會,社會等級,不同的部落崇拜不同的聖物。這也難怪,伊斯蘭教本來就是在阿拉伯半島的部落社會裡建立起來的,在強大集權秩序沒落(1258 年哈里發製度廢除,奧斯曼帝國的蘇丹統治遠沒有哈里發時期集中)後回歸到部落秩序似乎也在情理之內。

而在這個鬆散秩序中維持伊斯蘭教精神的,是烏力瑪(ulama,可以認為是伊斯蘭社會的牧師階層)。在蘇菲主義逐漸興起之後,烏力瑪階層內部開始出現一些「伊斯蘭教回歸到以古蘭經和聖訓(hadith,或穆罕默德言行錄)為唯一參照」的呼聲,瓦哈卜(Muhammad ibn Abd-al Wahhab)就是這種主張的支持者。他主張嚴格的一神論,視蘇菲主義的聖物崇拜為多神教的劣習,稱蘇菲主義的時代為「第二次蒙昧時代(jahiliyyah,即先知穆罕默德創教之前沒有信仰的時代)」 。他思想主張最重要的部分,就是「一切回到古蘭經和聖訓之中」。

這個理論根基在於使伊斯蘭教恢復嚴格的一神教制度。如果從宗教發展的歷史來看,正確的潮流應當是由多神教向一神教轉變,而此前出現的蘇菲主義思潮,從這點上來看是反潮流的,瓦哈卜的理論則是進步的。從當時的政治經濟來看,瓦哈卜的理論有利於使阿拉伯半島形成一個有序、集中、穩定的政權,比此前的鬆散聯盟狀態要先進很多。這時他所面臨的情況實際上和穆罕默德創教時非常相像。他的理論因此很自然地迅速成為主流,並得到了大貴族沙特家族的支持。沙特家族以瓦哈卜為思想導師,統一了阿拉伯半島,建立了今天沙特阿拉伯王國的雛形。

而瓦哈卜的提出的——「一切回到古蘭經和聖訓之中」,成為了近代伊斯蘭教歷史上最有影響力的一次思想變革,創立了我們今天說的「薩拉菲主義(Salafism ,Salaf 這個詞本身是聖賢的意思)」。它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如你所料,叫做原旨主義。「原旨」,就是古蘭經和聖訓。

2. 1798 年拿破崙入侵埃及

世界戰爭史上,這場戰爭並沒有那麼大的影響力。但對於伊斯蘭世界,它開啟了一個時代。

歐洲在三十年戰爭之後,徹底進入了「現代社會」。所謂「現代社會」,大概有以下幾個標識:

  1. 民族國家(nation-state);
  2. 科學為基礎的技術;
  3. 官僚體制;
  4. 理論為指導的經濟制度;
  5. 世俗化政治。

這五個標識,伊斯蘭世界幾乎都不具備。確切地說,他們都沒有概念。在1798 之前,無論是政體、政治觀念、經濟制度、文化還是科技,伊斯蘭世界都是基本獨立於西方發展的。可是 1798 年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這場戰爭的背景很簡單。埃及當時正當動亂,馬穆魯克貴族割據地方,拒不聽從奧斯曼帝國管理。拿破崙藉口奧斯曼蘇丹求援進軍埃及,其實是為了在與英國的較量中佔據有利地位,切斷英國與亞洲的聯繫。戰爭的結果是拿破崙只用幾天就攻下開羅,但最終因為後勤被英國人打亂倉促撤軍。他在埃及的佔領僅僅維持了兩年。

這兩年是伊斯蘭世界與西方現代社會的第一次碰撞。法國人帶去了他們新開發的理念——nationalism, 各門科學,現代國家的理念,等等,都是穆斯林們聞所未聞的。

組織鬆散、技術落後的馬穆魯克騎兵完全不是法國砲兵隊的對手。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這場戰役就像是伊斯蘭世界和西方世界對話的縮影——他們看上去是爭論的焦點,但實際上只能聽由西方列強瓜分罷了。拿破崙撤軍的最大受益者當然是英國。在緊接著的世紀裡英國控制了埃及,一直控製到二十世紀的納賽爾時期。西方各國紛紛進入伊斯蘭世界淘金。如你所知,奧斯曼帝國的衰敗也正是從這時開始不可逆轉的。

伊斯蘭世界進入了前所未有的動盪。

這個動盪時期正是題目所說,「伊斯蘭文明變得排外自閉」的最關鍵時期。

穆斯林們眼見自己的文明在西方文明面前脆弱不堪一擊,就像清末的中國人一樣,他們開始思考自己的出路。也像清末的中國人一樣,穆斯林很快分化成兩派:支持西化改革的和保守的。

在政治經濟體制的具體問題上,西化派和保守派爭論不休。癥結就在於,西方殖民主義在伊斯蘭世界橫行的時候,很多人由於西方的剝削,對西方存在著深刻的敵意。這個時期的一些問題,可以參看在歷史和現實中,伊斯蘭世界是否存在神學與科學的所謂「對立」?

問題的嚴重性不僅在於西方掠奪了穆斯林的財富和資源,更在於,他們深深傷害了伊斯蘭社會的自尊心。有人堅稱西方人是從伊斯蘭世界學習了先進的理念,在歐洲加以發展之後有了現在的成果。很多人相信,歐洲的資本主義制度是腐化墮落的,而學習西方必須堅持伊斯蘭世界本來的組織形式。

同時,由於穆斯林對於古蘭經作為其唯一理論來源的堅持,他們對於很多概念接受緩慢。以沙特為例,這個今天經濟最發達的國家,其基本憲法就是古蘭經。當年他們引進電話的時候,國王和大臣們進行了多天的辯論,討論古蘭經是否允許電話,最終國王拿起電話,對著電話背了一段經文,爭論才告結束;而這位國王又給自己的國家引進了電視後不久,他被自己保守派的侄子刺殺。

沙特對於現代科技的猶豫,正代表了十九世紀伊斯蘭世界的大多數國家對西方文明的猶豫——儘管此時伊斯蘭世界的大多數國家都已經到了不變革就亡國的時候。 1843 年苟延殘喘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開始了坦志麥特(tanzimat)改革,但還是遭到軍方和烏力瑪階層的大力反對,最終在改革造成嚴重通脹、負債累累、反對派勢力(不僅僅是保守派,還有青年黨,後面會講)急劇增大後,奧斯曼帝國最後的改革努力也宣告流產。

總之,十九世紀,在兩個世界秩序的碰撞之下,伊斯蘭世界經歷了巨大的危機。而面對危機的穆斯林們,在積極應對的同時,也有一部分開始自我封閉;即使是西化的那一部分,也不一定都對西方抱有好感——這就是接下來要講的穆斯林兄弟會了。

3. 1928 年哈桑班納建立穆斯林兄弟會

瓦哈卜的薩拉菲主義在十九世紀的危機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他的「一切回到古蘭經和聖訓之中」的理念,成為了十九世紀那些希望重振伊斯蘭的理論家們的首要指導方針。當然,在西方社會的衝擊之下,很多人發展出了相對溫和的薩拉菲主義(現代薩拉菲主義),其代表人物是賈邁勒丁.阿富汗尼(Jamal al-Din al-Afgnahi) 。他的理論強調泛伊斯蘭主義,要求整個伊斯蘭社會團結起來,為此他甚至希望奧斯曼蘇丹重建哈里發製度。同時他強調接受西方的政治理念:憲法,議會制,法治,並且將這些理念都巧妙地和古蘭經中記載的歷史吻合起來(比如穆罕默德時期也存在長老會議,在他看來是議會制的雛形;而教法sharia 自然是刑法和民法的根基)。

西方世界的巨大衝擊之下,阿富汗尼等人提出的理論有利於阿拉伯世界的團結穩定。他們的新薩拉菲主義更強調接納西方的新體系,但強調保留古蘭經的內核,這種主張在維護了伊斯蘭世界的凝聚力的同時使其不至於固步自封,可以說是非常先進的。

同時,西化改革的進展並不順利。如上文所說,西化改革觸動了很多人的敏感神經,當然也觸動了很多現有體制下既得利益者的金飯碗。在這種情況下,在阿富汗尼等人的啟發下,一種折衷的勢力出現了。首先是奧斯曼帝國的土耳其青年黨,他們一方面支持西化的實體主張,力主推行憲政,另一方面強調古蘭經的絕對權威性,主張社會的進一步伊斯蘭化。由於土耳其語與阿拉伯語互不相通,和奧斯曼帝國此時風雨飄搖的現狀,青年黨們的主張期初並沒有在伊斯蘭世界引起太大的響應,但他們的折衷主張正是兄弟會思想的雛形。

話分兩頭,再來說埃及。 1869 年蘇伊士運河開鑿後,埃及的戰略地位變得前所未有的重要。 1872 年,一直在埃及擁有極大權力的英國進軍埃及,將這塊肥肉變成了自己的殖民地。 1919 年,埃及爆發反英革命。此時的埃及支離破碎到革命者無法統一地建立起埃及人對自己國家身份的認同感。哈桑.班納(Hassan al-Banna)的理論正好填補了這個空白。他繼承了阿富汗尼關於泛伊斯蘭主義的思想,強調「烏瑪」(umma,伊斯蘭社群)對於穆斯林的重要性,堅持每個穆斯林都應當是烏瑪的一部分,同時重點定義了泛伊斯蘭主義背景下的nationalism。另一方面,他吸收了土耳其青年黨的思想,提出埃及在新環境下必須接受西方的政法體系,學習西方科技文化,但必須堅持以古蘭經為思想根基,抵制資本主義的腐化墮落,推行全社會的伊斯蘭化。當然,最重要的是,伊斯蘭的烏瑪必須獨立於西方霸權而存在,建立自己的國家、自己的政權。

這種主張,使得伊斯蘭社會的外沿向西方擴張,而思想內核則進一步收縮。

1928 年,以此思想為基礎,哈桑.班納的穆斯林兄弟會成立,並很快成為了埃及最有影響力的反對黨。儘管納賽爾發動政變後大權獨攬,並且提出了很多與兄弟會主張相反的政策,兄弟會的影響在埃及仍可算是巨大。

兄弟會做到了長期以來理論家們沒能做到的幾件成就:

1. 它將泛阿拉伯主義(Arabism)、泛伊斯蘭主義(pan-Islamism)和nationalism 成功地整合到了一起,終於為中東的穆斯林社會提供了完整的身份認同感;

2. 建立了一個集社會運動和社會服務於一體的組織,也就是一個黨;

3. 既然有了黨,兄弟會也就將伊斯蘭提升了一個層次——伊斯蘭第一次在人類歷史中作為一個政治概念出現,伊斯蘭主義Islamism 成為了和兩大主義(capitalism, socialism)同等地位的一種意識形態。

然後,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組織。哈桑.班納一方面推行埃及社會循序漸進的伊斯蘭化進程,另一方面也相信只靠循序漸進是不能達到目的的。他在兄弟會內部阻止了一個秘密團體,專門負責暗殺、破壞襲擊和煽動革命。

也正因此,兄弟會後來的發展路線變得複雜。大致來說,基於同源但發展不同的指導思想,分為了三類:

  1. 非暴力的社會組織,比如今天埃及的穆斯林兄弟會;
  2. 暴力的社會組織,比如巴勒斯坦的哈馬斯;
  3. 暴力的軍事組織,比如基地組織。

是的,我們今天看到的活躍於國際舞台的幾乎所有有影響力的伊斯蘭政治組織,都起源於穆斯林兄弟會。

當然,不能忽略薩義德.庫特布(Sayyid Qutb)的存在。這位聖戰運動的精神導師,大概沒有哪個聖戰者沒有讀過他的作品。他將真主的法律不施行的地方歸類為戰爭領域(Dar al-Harb)。他的聖戰思想正好迎合了當時中東社會動盪不安的局勢,和新興伊斯蘭政治組織們對權力和國家主權的迫切渴望。要知道,哈桑.班納關於聖戰的觀點是非常模糊的,在他沒有指明的那個方向上,庫特布帶領兄弟會的激進派義無返顧地走下去了。

需要說明的是,儘管讀者面很廣,但庫特布從來沒有成為過伊斯蘭思想界的主流。而今天的極端激進流派,雖然無不認庫特佈為先師,其思想其實也與庫特布相去甚遠。

聖戰者不是政治家,沒有哈桑.班納那樣成熟的政治頭腦。用我當時一門課的教授(Ahmed al-Rahim)的話說,大多數聖戰者都有一個遠大的願景,而沒有切實的行動計劃。你也可以說,有頭腦的人一般不會用聖戰去解決問題。哈桑.班納是有政治頭腦的,這就是為什麼兄弟會能夠成為主流,而基地組織不能。

4. 1979 年霍梅尼發動伊斯蘭革命

這個點其實不是那麼關鍵,但如果你了解伊斯蘭,一定會覺得前面說的東西都少了點什麼。沒錯,前面說的這些,都是遜尼派的事。

長期以來,什葉派一直遠離政治鬥爭。直到霍梅尼的出現。 (可以看相對於佛教、基督教,為什麼現在伊斯蘭教的教派衝突會如此激烈?)

霍梅尼的政治影響,不是由他本身決定的。而是在泛阿拉伯復興運動受挫的大背景之下被凸顯出來的。 (諷刺的是,當時阿拉伯世界復興運動的領袖,正是霍梅尼後來的死敵薩達姆。)

1967 年,志在必得的阿拉伯聯軍在第三次中東戰爭中慘敗給以色列。這件事給了阿拉伯世界巨大打擊。有些人傾向於認為,以色列之所以強大,是因為他們作為猶太人的身份認同,與他們作為猶太教信徒的身份認同是分開的。換言之,人們開始對阿拉伯世界政教合一的體制失去了信心。

就是在這個時候,在長期以來與阿拉伯世界隔離、被美國控制的伊朗,霍梅尼提出了他的神職者執政的理論。按照他的理論,沒有神職人員去推行真主的製度,國家將會陷入實質上的無政府狀態,尤其在西方社會對伊斯蘭社會進行壓制之時,神職人員更應當負責重組伊斯蘭社會的秩序,帶領人民對西方暴政進行反抗。因此,烏力瑪階層不僅應當作為精神導師,更應當作為社會秩序的執行者。尤其值得注意,什葉派遠比遜尼派更強調教會內部的等級制度。霍梅尼強調,教會是唯一有權對社會進行改組的政治實體,教會秩序就是社會秩序的根本。

這是一個完全政教合一的模型,國家權力甚至比哈里發製度更加集中於教會。而以這個模型為根基的伊斯蘭革命,成功推翻了美國支持下的君主制,建立了一個前所未有的伊斯蘭共和國。

伊斯蘭社會從中得到的啟示就是:憑藉伊斯蘭教的力量,是可以戰勝西方殖民主義的,而且還可以完全憑藉伊斯蘭教的製度治國。要知道,自視為正統的遜尼派泛伊斯蘭主義者,一千多年來都瞧不起什葉派,而這次,什葉派竟然做到了他們正在懷疑自己能不能做到的事!

這一來是對伊斯蘭世界中的反抗者們的又一次巨大鼓勵吧,二來呢,也把一直與世無爭的什葉派推向了政治前台。

就寫到這裡,基本上包含原旨主義思想的完整發展線索。過程比較複雜,想要深究下去的話還有很多。總的概括起來,瓦哈卜最早提出了原旨主義的概念;十九世紀西方與伊斯蘭世界的碰撞使後者產生了巨大的危機,西化改革艱難推行的同時,排外思想在一部分穆斯林中產生;穆斯林兄弟會的建立,使得伊斯蘭主義第一次作為一種意識形態登上歷史舞台,同時衍生出了各種激進組織;而霍梅尼的伊斯蘭革命讓人們看到了伊斯蘭教可以擊敗西方勢力,並且可以自己建立完美的統治。

可以說,一直以來矛盾的核心,都是伊斯蘭世界和西方世界的利益衝突。利益衝突引導理論發展,理論發展進一步激化政治鬥爭。

最後還是要說,世界對伊斯蘭社會存在很多誤解。我們今天看到的極端原旨主義,是由庫特布的理論衍生而來,庫特布是哈桑.班納門下的人,哈桑.班納又是從阿富汗尼和阿卜杜拉等人的現代薩拉菲主義的代行者,而現代薩拉菲主義又不同於瓦哈蔔一開始提出的薩拉菲主義。這個理論的發展線,每進行一步,其受眾圈子都縮小一圈,到庫特布這裡,已經不是主流,何況是現在的極端激進注意呢。排外、極端的原旨主義、聖戰,只和伊斯蘭世界中很少一部分人相關。永遠不要用偏見去審判一種信仰。■

Be the first to comment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