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醫生談如何面對死亡:命運不該交給醫學、技術和陌生人

醫學的進步讓生命的消亡變成「一條長長的、緩緩的曲線」。擊潰生命的並非一種具體的疾病,而是現代醫學在不停地維護、修補身體后的逐漸衰竭。越來越多的人將經歷完整的年老,但在這個過程里,「我們時而降低血壓,時而抗擊骨質疏鬆,控制住這種病,發現那種病,置換壞掉的關節、瓣膜……」美國有25%的醫療開支,用在5%臨終病人最後一年的生命里,某種角度看,這就是「無效的醫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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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名醫生,我曾在ICU工作過。ICU的中文名稱是加強治療病房,專門收治醫院裡最危重的患者,大多經歷着生死的考驗。在ICU工作的半年裡,我經歷過許多次搶救的大場面,目睹了許多病人生命的終結。每經歷一次,都感覺生命之不易,甚至有了「人生苦短,及時行樂」的念頭。

在醫生的成長道路上,目睹生命的離去恐怕無法避免。後來,我養成了收集「死亡」的習慣,對人之將死時的所思所想、死亡背後的真相產生了莫大的興趣。我讀過陳平原編著的《生生死死》、拉爾戈的《離奇死法大百科》,更對瑪麗琳·約翰遜的《先上訃告 後上天堂》喜愛極了。

我最鍾情的醫生作家阿圖·葛文德,則在去年十月出版了新書Being Mortal。這是一本從醫生視角來思考死亡這一主題的作品。我曾與即將出版此書中文版的責任編輯聊過,對方不太願意在書名中出現「死」字。在我看來,翻譯成直接明了的「人之將死」,或許才最能直擊人心。「生命總有盡頭,屆時該當何為?」在讀了英文原版沒幾頁后,我便在扉頁上這樣寫道。

阿圖·葛文德是美國醫學界的人文新星。他是美國哈佛大學的一名外科醫生,又身為《紐約客》的撰稿人。他結合自身從醫經歷,撰寫了多部暢銷醫學文化類書籍,是位不折不扣的醫生作家。儘管有着「局內人」的標籤,可角度卻極為開闊。他的上一本暢銷書《清單宣言》(The Checklist Manifesto)則出版於2009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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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圖醫生

在Being Mortal這本書里,阿圖·葛文德着力探討的是年老與死亡。現代醫學大幅延長了人類壽命,延緩了衰老進程,遲滯了死亡的腳步。當今的人們,壽命比以往任何一個時代都長。顯而易見的事實是,死亡變得不再自然。以美國為例,1945年時死亡幾乎全部發生在家裡;到上世紀80年代,八成的死亡發生在醫院裡。

阿圖·葛文德想告訴人們,死亡應該是一樁自然之事。你或將死亡視為敵人,但它終將來臨。他也委婉地告訴人們,現代醫學絕非萬能。「醫生這個職業之所以能夠成功,是因為其治療病人的能力。如果你的疾病可以被治療,我們就知道應該怎麼去做。如果你的疾病不能被治療呢?我們沒法提供好的答案。——事實也困擾着我們,進而導致冷漠無情和異乎尋常的痛苦。」

我們的醫療總強調生的希望,一副與疾病「死磕到底」的架勢,沒有人願意談及死亡。就彷彿,醫生談論死亡是一樁丟臉的事。等我回溯自己所接受的醫學教育時,發現沒有人教授過關於死亡的任何事,沒有告訴我該如何與病人談論死亡。我們的醫學永遠都在追求更深入了解疾病的機理,尋求逆轉或治癒的方法,卻不理會人終有一死的宿命,更對那些生命臨終病人的苦痛乃至精神折磨熟視無睹。

正是出於上述原因,阿圖·葛文德在擔任外科住院醫生期間,就開始觀察並記錄那些將逝的病人。在序言里,他講述了一次公開討論死亡的機會。這機會極稀罕,卻也只是對托爾斯泰的小說《伊萬·里奇之死》的分析。「最折磨伊萬·里奇的,是別人都出於某種原因認可的欺騙和謊言,即他並不是將要死去,而只是病了,只需保持冷靜,接受治療,然後就會有很好的結果。」即便在今天,依然有許多醫生如此認為。醫生們執着地尋求「技術的勝利」,用準確的手術刀法、恰當的藥物完成毫無爭議的正確治療,卻無法將病人作為整體去對待。

阿圖·葛文德認為,這本書是有關死亡的現代體驗。他深入醫院ICU,尋訪養老院,通過切身仔細的觀察,寫就一篇篇叩擊心弦的文字。乍看之下,他的觀點過於血淋淋;仔細閱讀,卻為其思考的廣度而折服。「在養老院和ICU等機構度過最後的時光,刻板的、無形的慣例使我們與生活中真正緊要的東西相隔絕。」人們不肯誠實面對衰老和垂死的窘境,本應安定地接受緩和醫療的人,卻接受過度的醫療技術干預,這不但增加了對逝者和家屬的傷害,更剝奪了將死之人最需要的臨終關懷。對於如何跨越生命的終點,「大多數人缺少清晰的觀念,只是將命運交由醫學、技術和陌生人來掌握。」

醫學的進步讓生命的消亡變成「一條長長的、緩緩的曲線」。擊潰生命的並非一種具體的疾病,而是現代醫學在不停地維護、修補身體后的逐漸衰竭。越來越多的人將經歷完整的年老,但在這個過程里,「我們時而降低血壓,時而抗擊骨質疏鬆,控制住這種病,發現那種病,置換壞掉的關節、瓣膜……」作者提到,美國有25%的醫療開支,用在5%臨終病人最後一年的生命里,某種角度看,這就是「無效的醫療」。

美國有句有趣的諺語,「對你的孩子好一些,他們將決定你去哪家養老院」(Be nice to your kids. They will choose your nursing home)。雖是調侃之語,想來確是殘酷。中國的家庭敬孝方式,與美國大有差池。中國老人大多在幾代人構成的核心體系里,家人也不會丟下老年人獨自對付疾病。不過,這種傳統方式也在動搖。阿圖·葛文德不無警惕地提到,壽命的延長改變了年輕人與老年人的關係,崇老文化正在瓦解,現代化的進程讓年輕人甚少依賴老者的經驗,老年人不再被崇拜。年輕人勇於逃脫家庭期望的束縛,使更多的老人孤獨孑然。

因此,退休社區、養老院成為老年人的選擇。在養老院,會有專業人員通過一個系統的標準評估一個人的身體功能。比如說,若不在他人幫助的情況下無法如廁、進食、穿衣、洗浴、整容、下床、離開座椅、行走——也就是「八大日常生活活動」,那說明你缺少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如果不能自行購物、做飯、清理房間、洗衣服、服藥、打電話、獨自旅行、處理財務——也就是「八大日常生活獨立活動」,那說明你缺少安全獨自生活的能力。

遺憾的是,養老院永遠將健康與安全放置在首位,而無法滿足並尊重個體生命最重要的需求(情感、自由)。這些老人無法根據自己的選擇布置房間,無法與熟悉的老友交往,甚至不能享受自己喜歡的食物。家的感覺是不會有了,部分老人甚至與工作人員發生衝突。在第一章里,作者便寫到自己妻子的祖母,在養老院里倍感壓抑,在夜間發生緊急情況時選擇不呼叫工作人員,於是離開了人世。

美國有較完善的養老體系,但養老機構的弊端卻一直為人所詬病。作者花費不小的篇幅,對養老院、協助生活機構進行了剖析。儘管這些機構的改革困難重重,作者卻也看到閃光之處。比如,在養老院里放置至少一條受過訓練的「治療狗」。這種看似微小的舉動,卻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例如讓老人找到了陪伴感與責任感,還降低了老人的藥物用量。

面對老年人的管理,阿圖·葛文德想到了很多方面,包括如何增加老年病學醫生,如何使養老院更人性化,如何讓病人有尊嚴地死去?一百年前,特魯多(E.L. Trudeau)醫師去世,他的墓志銘鐫刻着「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有時,去治癒;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今天讀來,仍不過時。在後記里,阿圖·葛文德記述了自己將父親骨灰撒入恆河的過程,再度回憶起父親生命歷程的最後幾年。他意識到,「有時候挑戰得不償失」,生命是短暫的,個體是渺小的。

阿圖·葛文德的筆觸細膩,行文既有冷靜析理的一面,也有飽含深情的一面。他追蹤自己的父親、朋友年老乃至離去的過程,在一次次具體而微的對話里展開對死亡的思考。他從容不迫地描述所觀察的現象,雖然並沒有滿腹焦慮,卻很容易讓讀者陷入沉思。■

轉自: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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