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穩定的敘利亞 近年為什麽卻深陷內戰?

雲石

自2011年起,敘利亞便陷入內戰烽火中。反對派和巴沙爾政府為了這個國家的統治權,一打就是五年,數以萬計的人喪生,數百萬人流離失所,整個國家也千瘡百孔。

Syrian-Civil-War

敘利亞的內戰,也引發了廣泛的國際影響,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僅伊朗、伊拉克、土耳其、沙特等中東地區大國紛紛介入,全球四大勢力中,除了中國牽涉稍淺,美、歐、俄三家也都或主動、或被動的捲入其中。

那麽,敘利亞內戰緣何而起?

在很多人的認識里,敘利亞內戰是由「阿拉伯之春」運動牽連而起。自2010年12月突尼斯一些城鎮爆發民主運動以來,阿拉伯世界一些國家民眾紛紛走上街頭,要求推翻本國的專制政體。在這個過程中,突尼斯、利比亞、埃及甚至一向富庶的沙特等海灣王權國,都出現了騷亂風潮。敘利亞作為阿拉伯世界的一份子,在這場反專制運動中被波及也十分正常。

但這只是導火索罷了。蒼蠅不咬沒縫的蛋,如果敘利亞沒什麽大問題,也不至於鬧出所謂的民主革命——比如約旦,這個典型的君主專制國,就基本上沒怎麽受革命衝擊。而即便是爆發「革命」的國家,最終激化到發生全面內戰的,除了利比亞,也就只有敘利亞一個了。

所以,僅僅以「阿拉伯之春」、反抗專制政府來解釋敘利亞內戰原因,這是遠遠不夠的。在雲石君看來,敘利亞之所以爆發內戰,與敘利亞內部政治結構,以及中東地緣政治格局的變化有著密切的關系。

首先說內部政治結構。敘利亞與其他阿拉伯國家有一個非常明顯的不同:它是一個什葉派掌權的國家!

信奉什葉派的多為伊朗族系,而阿拉伯人普遍尊奉的是遜尼派。

當然,這種劃分只是籠統的,並不是所有阿拉伯人就一定信奉什葉。但是,通常來說,由於遜尼派佔人口絕大多數,所以絕大多數阿拉伯國家,也自然而然的是遜尼派掌權。

只不過,這種格局在兩個國家出現了偏差——伊拉克和敘利亞,雖然這兩個國家的當權勢力,雖然也是阿拉伯人,但都屬於什葉派。

伊拉克很好理解,它毗鄰伊朗,歷史上又長期為伊朗系政權統治,這里的阿拉伯人(尤其是兩河流域這個核心區)受伊朗影響頗深,所以大部分國民也因此尊奉什葉。當初遜尼派的薩達姆政權在位時,憑著專制強力倒可以掌握政權。可當薩達姆政權被推翻,美國在當地推行民主,佔人口大多數,又佔據兩河流域核心區的什葉派,憑著人口和資源佔有的優勢,翻身上位倒也不足為奇。

但敘利亞不一樣。敘利亞雖然也是伊斯蘭國家(伊斯蘭教徒佔總人口超過85%),但其中遜尼派信眾高達全國總人口的68%,什葉派只佔20%,而作為敘利亞統治階級的什葉派阿拉維分支,更是只佔到全國總人口的11.5%。不僅跟遜尼派相比遠遠不如,甚至還不如作為國內少數宗教的基督教來的多(14%)。

阿拉維派在人口上的邊緣地位,與政治上的絕對統治地位構成巨大反差。這種結構,意味著敘利亞天然存在著不穩定基因。由於阿拉維派的統治階級身份,使得敘利亞的階級矛盾不可避免的被沾染上明顯的教派色彩,換句話說,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之間,不僅僅有基於利益而產生的分歧,還有明顯的文化差異。這種差異的存在,嚴重加劇階級間的隔閡,使二者間政治妥協的戰略空間大為縮窄。

也正因為如此,當埃及、突尼斯等國面臨革命時,民眾可以和體制內的某一派系合作,借其之手驅逐舊掌權者,以上層間的權力再分配的形式,完成政治重組——換句話說,矛盾可以在現行體制內解決。

而敘利亞,由於體制內沒有夠分量的遜尼派勢力(權力基本上被阿拉維派控制),所以遜尼派民眾與阿拉維派當權者的博弈,無法在體制內完成(民眾和政府間缺乏紐帶)。在這種情況下,遜尼派唯有在體制外另組勢力,試圖通過對舊體制的摧毀,來實現自己的利益。當體制內博弈轉變為新舊體制衝突,內戰可能性自然大增。

但這就是全部原因了嗎?

依然不是!

固然,敘利亞少數族群統治多數族群的政治結構,決定了它的內戰的風險相對較大。但這也只是風險大些而已,並不代表著內戰就一定發生。

關於這一點,最典型的就是中國的清朝。清朝是一個典型的少數族群統治多數族群的政權,但它卻把自己的統治成功延續了267年。期間雖然也有不少反清複明、反滿興漢勢力,但大都旋興即滅,並未對清朝統治構成根本衝擊。

而敘利亞以前也是如此。在內亂爆發前,阿拉維派統治遜尼派的政治格局,已經持續了半個多世紀。在這漫長的歲月里,敘利亞在阿薩德——巴沙爾父子的統治下,一直是一個非常穩定的國家。遜尼派雖然有所不滿,但也沒有說就激化到要跟阿拉維派打內戰的地步。

那麽,是因為敘利亞內部經濟困難,激化了社會矛盾?也不完全是。內戰爆發前夕,敘利亞確實是中東相對落後的國家——但它這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過去幾十年一直如此。既然以前都能夠平安過來,沒道理這一兩年就突然矛盾激化到這種程度!

綜上所述,無論是阿拉伯之春的影響、政治結構的缺陷、還是經濟上的現實困境,這些固然都可以成為敘利亞內戰爆發的有利條件,但都談不上導致內戰爆發的直接原因。敘利亞之所以會爆發內戰,與中東地緣政治格局的變化密切相關。

敘利亞由於特殊的人文與政治結構,所以在其官方層面,天然存在兩種自我認同導向:以族系為標準的阿拉伯認同,與以教派為認同的什葉派認同。

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敘利亞政府著重標榜的,是自己的阿拉伯認同。它不僅是阿拉伯聯盟的主要創始國,而且在上世紀5、60年代,還一度和埃及、也門合並,組建阿拉伯聯合共和國,致力於阿拉伯統一運動。直到今天,敘利亞執政黨的名字依然是阿拉伯複興社會黨。鑒於伊朗作為什葉派宗主的地位,以及伊朗與阿拉伯兩大族系的千年恩怨,敘利亞統治者的這種做法,清晰無誤的表明:它對阿拉伯這個民族的情感,遠勝於什葉這個教派。

敘利亞政府之所以這麽選擇,是基於自身利益的考量:

首先是穩定內部統治。作為一個建立在少數教派基礎上的政權,敘利亞政府的統治基礎天然不穩。在此情況下,淡化教派認同,推崇阿拉伯族群認同,有利於彌合阿拉維統治者與遜尼派民眾的人文特質分歧,有利於維護統治。(當年滿清入關後推崇滿漢一家,既是這種邏輯)。

而外部的好處也十分明顯:

敘利亞毗鄰或相近的國家,包括伊拉克、約旦、沙特、埃及乃至巴勒斯坦,都是遜尼派阿拉伯國家,如果敘利亞推崇什葉派認同,那麽就相當於人為制造與這些周邊阿拉伯鄰邦的隔閡,這本身就會使敘利亞周邊環境急劇惡化,陷入四面受敵的窘境。

而且,敘利亞維護國家安全,也需要周邊盟國的幫助。在敘利亞的鄰國中,有兩個生死大敵:土耳其和以色列。以色列自不必說,五次中東戰爭,敘利亞均被以色列擊敗,時至今日,對首都大馬士革至關重要的戈蘭高地領土,依然掌控在以色列手中。而土耳其,一直妄想重返中東,而地緣關系決定了,如果土耳其真這麽幹,敘利亞首當其衝。

敘利亞國力和軍力均不是以色列和土耳其對手,要想維護國家安全,必須依靠周邊阿拉伯國家的支援。這就決定了它必須在文化認同上跟阿拉伯國家盡可能的保持一致。

敘利亞一直希望控制以色列、黎巴嫩所在的迦南低地,這不僅會打開敘利亞通向地中海的戰略通道,而且能將新月沃地(尼羅河流域、迦南地區、兩河流域)這個中東最富庶的地緣板塊整合起來。屆時,作為新月沃地乃至阿拉伯世界地緣中樞的敘利亞,將會從中大大受益。而在具體操作過程中,無論是控制迦南低地,還是之後整合中東阿拉伯世界,都需要爭取阿拉伯人的認同。

總而言之,中東地緣政治格局決定了,敘利亞無論是睦鄰、禦敵還是開拓,都需要爭取阿拉伯認同,淡化教派分歧。

但隨著時局的演變,中東地緣政治格局發生了變化:

首先是沙特與敘利亞的反目。本來,沙特與敘利亞都是阿拉伯國家,本應和衷共濟。但沙特國土大多是荒漠戈壁,可開發價值極低,國家能有今天,全靠石油維繫。一旦石油枯竭,沙特將一夜崩潰。所以沙特在暴富之後,必須趁著石油紅利還在,趕緊對外擴張,奪取一些優質的,可供工農業開發的地緣板塊,才能打造出可持續發展的經濟體系,維持國家的長期運轉。而地緣和人文關系決定了,侵佔敘利亞和伊拉克,是最現實的選擇。在這種利益驅使下,沙特與敘利亞政府產生了根本性利益衝突。甚至敘利亞內戰開始後,沙特不僅直接帶動海合會國家,跟敘利亞政府翻臉,還直接援助ISIS,與敘利亞政府強勢對抗。

其次是埃及的退縮和沒落。

當年敘利亞和埃及曾經十分親密。二國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希望南北夾擊,消滅以色列這個卡在喉嚨口的「異端」,將迦南低地這個新月沃地的中央戰略通道控於己手——這對埃及和敘利亞都大有好處。

可是,五次中東戰爭打下來,以色列越打越強,尤其是以色列幾次攻佔埃及的西奈半島,使對埃及經濟至關重要的蘇伊士運河面臨威脅。埃及在一次次失敗後,逐漸認清現實,放棄了消滅以色列,打通迦南通道的想法,轉而尋求與以色列妥協,換取其退出西奈半島,與己休兵。

這種變化,直接後果就是,敘利亞被拋棄,不得不與以色列孤軍奮戰。在埃及退縮後,敘利亞在與以色列的對抗中再無還手之力,不僅無力支援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對黎巴嫩這個傳統勢力範圍的影響力也大幅減弱,戈蘭高地也被以色列侵奪。這在某種程度上相當於,埃及為了一己之安,向以色列出賣了敘利亞的利益。

而形勢的惡化還不止於此。阿拉伯之春後,埃及經歷社會動蕩,不僅無力履行阿盟領袖的職責,維護阿拉伯世界的秩序,反倒因為急需用錢,被沙特的石油美元收買,以至於對沙特圖謀推翻敘利亞政府的舉動坐視不理。這使得埃及對敘利亞的價值幾乎蕩然無存。

最後則是伊拉克的變色。伊拉克是敘利亞的東部重要鄰邦,也是敘利亞的重要支持者。在薩達姆時代,伊拉克是個遜尼派國家。但隨著薩達姆覆沒,新的伊拉克中央政府中,什葉派成為主流,這個國家的總體教派傾向也轉向什葉,逐漸向伊朗靠攏。

埃及、沙特、伊拉克,這是阿拉伯世界中最強的三個國家,也是敘利亞在阿拉伯世界的最大外援。結果現在,一個自顧不暇,一個直接反目,另一個轉向了什葉,在這種情況下,再強調阿拉伯族系認同,對敘利亞政府來說已經價值不大。

相反,什葉派認同的價值卻逐漸凸顯。

本來,即便阿拉伯族群認同的外部價值已然喪失,但敘利亞政府也未必就會將其拋棄——畢竟這種認同對籠絡民眾,維護政權穩定還是很有作用的。

但是,沙特和土耳其這兩個遜尼派國家都想打敘利亞的主意,堅持不懈的從南北兩方滲透,導致敘利亞普通民眾的遜尼派教派認同明顯加強。

敘利亞政府無力扭轉這一局面,隨著對抗情緒愈演愈烈,勢單力薄敘利亞阿拉維派政府為求自保,只能從外部尋求支援。

在埃及已經不管事的情況下。中東土著勢力中,有點實力,也還願意支援敘利亞的,也就只有伊朗和伊拉克了。兩伊與沙特、土耳其一直存在地緣衝突,而且他們和敘利亞在地緣關系上也比較緊密,通過這種連橫,對抗沙特、土耳其的南北合縱,倒也不失為維護政權之一法。

而在教派上,伊朗是什葉派宗主、伊拉克中央政府也轉為什葉派主導,敘利亞既然向他們靠攏,那身上的什葉派屬性也自然會更加清晰。

這就形成了一個死循環。阿拉伯族系認同的利用價值已然不再,土、沙二國又以遜尼教派認同,挖敘利亞的墻角。敘利亞政府不得已之下,引什葉系的兩伊為援,這又倒過來進一步激化了其與遜尼派民眾的教派衝突。這種內外矛盾積累到一定程度,就與前文所說的敘利亞三大不穩定因素結合在一起,引發了敘利亞的內戰。

而敘利亞內戰一爆發,便引來了美國的介入

按說,美國一直厭惡敘利亞政府,如今敘利亞陷入內戰,美國完全應該趁火打劫,將巴沙爾政權一舉端掉。

但實際上,美國卻沒有這麽做。雖然美國確實採取了一些手段:比如承認反對派,推動制裁巴沙爾政府,以及縱容IS等等,但總的來說,這些措施的力度並不算強。別說美國沒有像在阿富汗、伊拉克那樣直接大打出手,就連像在利比亞戰爭中那樣,劃定禁飛區,給反對派提供裝備等措施,美國都沒怎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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