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治下的白宮「亂局」

游天龍

「內亂」、「權鬥」、「自保」、「換血」、「泄密」、「合謀」…… 美國總統特朗普上任半年來,類似的詞彙密集出現在美國的公共輿論中,黑壓壓的籠罩在賓夕法尼亞大道1600號。其內幕之聳動、劇情之跌宕、關係之複雜,讓一向腦洞大開的好萊塢都自愧不如。就在圍觀群眾們被這一幕幕奪人眼球的「宮鬥」大戲所吸引的時候,特朗普治下的聯邦政府這半年來也發生了許許多多人事混亂、運作失調、政策空窗等問題。而當這一切問題整合到一起的時候,會發現如今的聯邦政府彷彿是一個慢動作的車禍,正徐徐撞向前方未知的危機。而這輛車的司機,正在忙着玩手機。

白宮飢餓遊戲

如果說之前的幾輪人事大洗牌多少還是因為通俄門瞞而不報、醫保案一度夭折等外界因素所導致,這次的洗牌則主要是新官上任的白宮媒體辦公室主管斯卡拉姆齊對《紐約客》記者的口無遮攔所引發。在採訪中,他對白宮幕僚長普利巴斯和總統首席戰略師班農破口大罵,直接將白宮西廂劍拔弩張的關係置於鎂光燈之下,打破了過去白宮對於內部人事關係矢口否認的禁忌。

而後不久,隨着醫保案折戟沉沙,特朗普隨即解僱了在他看來辦事不力的幕僚長普利巴斯;臨危受命接替幕僚長的前國土安全部部長、四星上將凱利則諫言特朗普把斯卡拉姆齊也炒掉以正風氣。加上之前因斯卡拉姆齊加盟而遭排擠的前白宮新聞發言人斯派塞,短短數日間白宮氣象為之一新。雖然暫時凱利得到了特朗普的充分授權,將包括其家人在內的幕僚團隊全部置於掌控之下,並獲准審核其推特發言,但這大好局面能維持多久還是個疑問。

白宮幕僚間的傾軋廝殺,究其原因還是在特朗普。因為特朗普不通政務不懂政策,所以為了避免被人欺瞞,他通過鼓勵內鬥的方式讓下屬們爭相盡忠。就拿這次事情來說,特朗普不僅沒有譴責斯卡拉姆齊的行徑,反而對於普利巴斯沒有公開回擊非常不滿。而正又因為特朗普沒有固定的政策偏好,出身各個派系的幕僚都試圖「挾天子以令諸侯」,通過抓住那支簽字筆來推進自己所主張的政策。結果白宮團隊意識形態上的分裂在特朗普這一「競爭性管理模式」的催動下造成了白宮政出多門、各派自行其是的嚴重問題。

而且為了搏出位,高級幕僚們無所不用其極,要麼主動向媒體爆料抹黑對手,或者在特朗普愛看的電視節目上大放厥詞,或者藉助自己的媒體指哪打哪,導致局面不可收拾。而斯卡拉姆齊的那些瘋言瘋語只不過是這戰火不斷的內鬥的新高潮而已。加上特朗普還經常拋開幕僚、尋求外界老朋友的建議,而這些老朋友也時不時想在「圈內人」面前凸顯自己「直達天聽」的本事,或者想借為自己或者親信謀得一官半職,讓局勢更加複雜錯亂。隨着通俄門調查的擴大,甚至有跡象顯示是特朗普女婿為求自保主動將特朗普兒子和俄羅斯律師見面的事情和郵件泄密給《紐約時報》,堪稱同室操戈。

和電視上過家家般的「宮鬥」不同,現實中的「白宮風雲」對美國內政外交乃至世界局勢產生直接的影響。以現任國家安全顧問麥克馬斯特為例,他接替因通俄門下台的前任之後,也曾短時間內得到特朗普的信任,甚至將被稱為「特朗普大腦」的首席戰略師班農移除出國安委的核心委員會序列。但他此舉招致他被班農旗下的極右翼媒體布雷特巴特網連篇累牘的攻擊,整個極右翼媒體生態圈都在散播有關他或真或假的傳聞,直接導致這類網站的「忠實讀者」特朗普和他產生間隙。而特朗普為了平衡麥的勢力,則否決了他試圖撤換的前情報項目高級主管科恩-瓦特尼克,而後者是班農在國安委的盟友。

而特朗普不僅對政府運作和政策制訂毫無經驗,還缺少虛心向學的勁頭,對於麥克馬斯特給他「補課」毫不領情,早在5月就對此任命表示後悔,並開始頻繁與麥爆發公開衝突。而後他開始減少與麥見面的時間,在會見俄、澳、以等重要國家首腦的時候也不讓麥陪同,甚至在新聞發布會之前都拒絕和麥通氣。白宮之後又試圖架空麥,不僅在人事任命上橫加干預,還試圖阻止他參加內閣級會議。

麥雖然在特朗普給俄國人泄露以色列情報、特朗普女婿庫什那試圖在俄使館建立與莫斯科直接聯繫等問題上屢屢給他們「擦屁股」,但特朗普還是反覆否決其提出的阿富汗戰爭的方案。在外面煽風點火的班農則直接將這場打了16年的戰爭冠名為「麥克馬斯特之戰」,並鼓動特朗普將麥送往阿富汗做總司令拔出這顆眼中釘,以致麥班二人的矛盾近日已經嚴重到需要國防部長出面調停的地步。

無人可選的政府

白宮內核心幕僚的明槍暗箭讓特朗普不勝其擾,白宮外高級官員的公然異議則讓特朗普政令不行。自上台之日始,特朗普的眾多核心競選立場就屢屢遭遇各部官員們的抵制和反對:水刑虐囚,不行;俄國威脅,真實;邊境城牆,無效;宗教禁令,錯誤;氣候變化,威脅……而這些反對聲音還是出自各部長們的參議院任命聽證會上,讓一向好面子的特朗普顏面盡失。

當然,歷史上做甩手掌柜、讓手下人各盡其才的總統也不鮮見,比如共和黨的神主牌列根總統就是一個充分讓高級官員各司其職、再由自己拿大主意的成熟政治家。但俗話說「一個好漢三個幫」,再能幹的部長也需要一群中高級官員輔佐,而在這方面特朗普政府做的可以說是史無前例的糟糕。

截至目前,聯邦政府各部門577個需要參議院批准的崗位僅僅只有124個高級官員走馬上任,特朗普的成績比最近五任總統都差。相比之下,2009年同期奧巴馬已經任命了310個人。而特朗普提名的通過率也低得創紀錄,僅僅36%的提名人選最終通過參議院批准,而同期奧巴馬提名通過率59%。而當這糟糕表現發生在共和黨控制參議院多數的情況下的時候,就顯得尤為刺眼。

通過率這麼低很大原因是特朗普無人可選。因為大選期間得罪共和黨各個派系,加上特朗普愛找人背鍋、動輒公開責罵部長的粗蠻做法,以及其團隊通俄門醜聞越鬧越大,讓很多兩屆布什政府的老臣子無意出仕,甚至有人獲得提名之後因為擔心被牽連而主動退出。因為人選變少,導致連最容易獲得任命的各國大使人選特朗普都湊不齊,6月初和民主黨爆發口水戰的時候僅僅提交了五個人選,而有些提名連材料都交不齊,讓參議院非常被動。而像聯邦儲蓄保險公司這樣權力極大的銀行監管部門特朗普那邊只能找到一個國會眾議員的資深助理這個級別的人選,而這人一個月後還推辭了。

而難得幾個提名的人選,還因為特朗普團隊背景調查疏漏,導致出現候選人履歷存有嚴重瑕疵不得不退出提名的問題。這裡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第一位被提名擔任勞工部長的普茲德,他居然被發現其連鎖餐飲公司大規模聘用非法移民工作;而教育部長德沃斯則因為資質太差無法得到51票,不得不讓副總統投下關鍵票解圍。陸軍部長、海軍部長的人選也幾次三番因為資產龐大難以解決利益衝突問題而放棄提名,其中還有一人發表過攻擊同性戀群體的言論而被國會兩黨議員抵制。

好不容易通過提名的人選也很多人根本不符合他們所任命的崗位的要求。比如農業部的一個負責研究、教育和農業經濟的副部長是一個公開的氣候變化懷疑論者,他商科博士的學歷也完全不符合2008年國會創立這個崗位時所要求相關科學研究背景。歷任部長基本上都是核物理科學家的能源部長,如今是一個當年叫囂要撤銷能源部的得州前州長佩里,他最初還以為負責管理核武器和核能利用的能源部是負責石化能源開發的。

如今國防部的8個副部長級高官直到8月1日才一口氣通過,53個重要崗位只有13人出勤;而國務院則至今有83個副部長級、特使級的重要崗位空缺;農業部13個需要參議院任命的崗位除部長外其他12個全部虛位以待;教育部負責民權事務、基礎教育和政策發展的全部副部長辦公室都在積灰。

像那些獨立政府機關,如聯邦選舉委員會、聯邦貿易委員會、太空總署等等都是資淺的中層幹部代理。就連總統最在意的移民公民事務局、移民執法局、邊境海關局也是暫時群龍無首。法官總數不超一千人的聯邦各級法院則有超過一百名法官席位等待提名,導致其他法官事務繁重案件擠壓,嚴重威脅司法公正。

各部運作混亂

如果缺人是各部門唯一的問題的話,或許被保守派譽為史上最合格內閣的部長們身兼多職也能讓各部運作正常,但這時候不懂裝懂又瞎指揮的白宮又開始搞減員增效、預算縮減的「改革」,並派「錦衣衛」和「總管太監」們下來干涉各部具體運作了。特朗普自己也沒閑着,時不時就在電視台抨擊自己提名任命的高官,削弱他們在公務員中的權威,讓他們更難推進特朗普的政策。

比如國務部一上來就面臨2300人的大裁員,堪稱史上規模最大的「人事調整」。在特朗普的孤立主義幕僚們看來,國務部的所有人都是危害美國自身利益的國際主義者;他身邊的鷹派則認為應該削弱國務部在美國外交事務上的地位和作用。結果白宮對國務部不僅裁員,還計劃砍掉30%預算,暫停所有招募,禁止中高層員工換崗,關閉戰爭罪犯辦公室、網絡安全辦公室等關鍵部門,解散退休外交官的備用體系,連設立用來培養年輕外交官的獎學金項目都被暫停,形同對國務部「宣戰」。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勞工部、教育部、環保署等特朗普所不喜的部門。

特朗普的部長們大多也沒有他吹噓的那麼精明能幹,他似乎也信不過自己任命的部長們。司法部長在國會就自己和俄羅斯大使接觸的事情做假口供,不得不迴避通俄門的調查,但還是被特朗普在採訪和推特上惡意攻擊而頻頻中槍。國務卿至今讓人摸不透政策主張和治部思路,和中高層職業官僚互動極少。而他和特朗普關係也不冷不熱,在外交事務上被邊緣化,大量重要會議因為沒有受到邀請而缺席。能源部長連預算編製權都被剝奪,完全是白宮派工作組到能源部接管預算事務。不過他對自己部門也沒有興趣了解,僅僅和前任部長在一起待了幾分鐘,截至6月份沒有聽取哪怕任何一個項目的簡報。

這樣朝不保夕的工作環境自然讓大量公務員暗生抵觸。如今國務部公務員們士氣低落,大量日常運作陷入癱瘓,過去每天都有會議,如今一個星期兩次,連每日的新聞發布會也減少頻率,但世界上各地的危機並沒有因此減少。至今外交官們還在沿用奧巴馬時期制訂的外交事務指南,因為執政半年有餘的新政府沒有任何相關指示下達。而在特朗普政府頒布旅行禁令的時候,國務部遍布全球的上千名外交官通過內部抗議信極力反對這個根本沒有諮詢過國務部意見的荒唐做法。類似的現象幾乎遍布聯邦政府的每個角落。

三權關係惡劣

特朗普在競選的時候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他善於談判,經常在推特上揚言「自己一個人」可以擺平從恐怖襲擊到貿易協定在內幾乎所有事,配合他多年來在電視中塑造的強者贏家形象迅速收穫了共和黨無數選民的支持。

但實際情況卻大相徑庭——自上任以來,特朗普沒有通過哪怕一個重要的法案,醫改、移民、稅改、基建的議案全面停滯,時間表一再延遲,以至於國會縮短休會放假都湊不齊需要的票數,而那些維持政府基本運作的債務上限、預算開支等問題又接踵而來,加上揮之不去的通俄門調查,特朗普在國會至今一事無成。

要通過任何重要的法案,都需要白宮和國會議員們進行深入密切的溝通,確保每一張票都拿到,有的時候甚至需要總統親力親為。但問題是,特朗普團隊派系複雜,真正和國會建制派們有深厚關係的只有曾經擔任過共和黨全國委員會主席的前白宮幕僚長普利巴斯和曾擔任過國會議員的副總統彭斯。但這兩人在立法進程中並沒有發揮多少作用,普利巴斯為了防止特朗普做出格的事情還不得不全天候的鞍前馬後圍着他轉,根本沒有辦法像奧巴馬的第一任幕僚長伊曼紐爾那樣拿出黨鞭作風來催票。

特朗普對於立法進程也在學習過程中,而且經常前後矛盾。比如眾議院醫保案的時候他先是置之不理安心打高爾夫球,看着通過有難度才強勢介入約談各路共和黨議員。他的「談判」技巧也並沒有其書中吹噓的那麼厲害,動不動公開威脅對方說「我不會放過你的」、「你們很多人2018年中期選舉都會輸的」。結果自由連線的共和黨議員們反而以此為傲,更加積極地反對特朗普的政策,把第一次眾議院的醫保改革法案搞得沒法投票。而在最近參議院醫保改革法案投票的前夕,特朗普和他的手下們一再犯下類似的錯誤。

隨着特朗普民調支持率一路走低,國會議員們也就更加肆無忌憚。在美國政壇,話語權的多寡主要就是看民意支持率多少。當特朗普挾本黨高支持率進駐白宮的時候,哪怕是和他一向有隔閡的議員們也要敬他三分;當他支持率下滑的時候,議員們就會開始保持距離並出現政策上的分化;當他支持率不見有好轉跡象的時候,議員們則可能會趁機反攻從總統身上「割肉」撈取自己「反建制」、「不隨大流」的政治資本。現在特朗普就處於這種情況,隨着民調創下同期史上最低,加上各地此起彼伏的民眾衝擊議員鎮民大會的現象,讓越來越多的議員們選擇和特朗普切割甚至反制。如今特朗普斬斷了白宮和國會共和黨的最重要聯繫——幕僚長普利巴斯,兩邊溝通將更加困難。

這個大背景下,國會近來連連兩黨攜手捆住特朗普的手腳,先是以近乎全票的方式通過制裁俄羅斯的法案,迫使特朗普簽字生效;然後又起草法案試圖防止特朗普無理由解僱調查通俄門的特別檢察官。而為了避免特朗普借國會休會機會進行「休會期任命」藉機炒掉司法部長,共和黨國會主動走「形式開會」的方式讓特朗普無法得逞;負責審議司法部提名的參議院司法委員會則表示,下半年日程排滿,就算特朗普要換司法部長,他們也沒工夫伺候了。

如果說白宮和國會的關係惡化還有一個漸進的過程,白宮和聯邦司法體系的衝突可以說是從一開始就火花不斷。自特朗普在2月初頒布中東六國旅行禁令以來,馬里蘭州、紐約州、馬塞諸塞州、夏威夷州、華盛頓州、加利福尼亞州、明尼蘇達州、維吉尼亞州等多地的聯邦地區法院都下達判決在不同程度、不同角度上駁斥特朗普政府司法部律師的政策主張,並最終一度在全國範圍內禁止該禁令的施行。

且不說該禁令本身合憲性如何,聯邦法院系統如此大範圍、高強度、跨黨派的反對,很大程度上是出於對特朗普本人是否尊重並理解憲法的極度不信任。特朗普已經在多個場合公開表現了自己對憲法的無知:他在電視上公開質疑審理「特朗普大學」的墨西哥裔聯邦法官,認為其因為特朗普的移民政策而對他有偏見,這一言論被共和黨眾議院議長稱之為「教科書式的種族歧視」;他在警察學校的畢業典禮上要求警察在未經審判的情況下粗暴對待犯罪嫌疑人,完全無視憲法修正案眾多條款對嫌犯的保護;他多次主張基於宗教偏見而對十幾億地球人採取歧視性入境政策,關閉清真寺和對穆斯林社區進行偵防措施,罔顧宗教自由的權利;他還公然主張恢復水刑等一系列被憲法所禁止的刑偵手段……

對於一位幾乎對憲法無知的總統,聯邦法官有充分理由懷疑其就職宣誓上「捍衛合眾國憲法」的有效性。作為憲法的守護者,在還看不到國會有意願制衡特朗普的情況下,聯邦法官們自然有責任起來把危險的總統權力關進籠子。

不過,雖然國會和法院竭盡全力試圖約束特朗普超出憲法授權的範圍,但他們對於行政部門內部的混亂是無能為力的,對於特朗普政府在外交國防事務上全權也是束手無策的。現在這輛已經失控的汽車什麼時候停下來,得看真正的危機埋伏在道路前方的何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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