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了解伊斯蘭世界正在發生的重大變化嗎?

補壹刀

整個伊斯蘭世界,正在發生着一場重大變化。然而,很多人對它卻所知不多,甚至就不怎麼感興趣,更低估了它對世界格局甚至人類命運的影響力。


擁有17億穆斯林的伊斯蘭世界,僅從這個數量可以感知它在當前國際政治上的分量。但非伊斯蘭世界對它的重視程度和了解程度,與它應有的分量和實際影響力,十分不匹配。這其中的緣由錯綜複雜,有歷史的千年糾結,有現實的矛盾衝突,有傲慢,有無知,有錯覺,有誤會……這構成了當今世界最嚴重的內在衝突。

我們都生活在同一個地球,和平共處是所有文明的根本需求和現實目標。對我們感到有些陌生的一個龐大文明,需要不帶任何預設立場和偏見地去了解,去接觸。

不久前讀一本名叫《穿越中東百年》的書,才知道沙特過去一直都沒發放過旅遊簽證。要進沙特只有兩種選擇,一是以朝覲者的身份,二是受沙特公民或機構正式邀請。

那本書的作者,一位旅行家,顯然沒能如願入境。夜幕之下,他站在埃及一側的紅海岸邊,隔海眺望對岸燈火,慨嘆着沙特的封閉。

1932年建國的沙特以瓦哈比派立國。保守和封閉,是它長期以來留給世界的印象。這種印象有多牢固,當它宣布允許女性開車,恢復舉辦電影節,發展娛樂產業,對外發放旅遊簽證時,世人就有多驚訝。

但這些轉變並不突兀。今年6月,國王薩勒曼一改「兄終弟及」的王位繼承次序,把愛子穆罕默德推上王儲之位。這位未來王位繼承人只有30歲出頭,但他雄心勃勃。剛剛在他主持下制訂的「2030發展願景」,是一份在沙特甚至整個伊斯蘭世界都屬罕見的長遠戰略,旨在改變沙特依賴油氣的單一經濟結構。

獲立王儲後,他以更令人矚目的方式推動沙特經濟、社會和政治等領域轉型。有關沙特「事情正在起變化」的新聞,隨之鋪天蓋地。那些消息,嚴肅中也摻雜着花邊。
比如最高反腐機構一成立就抓了11個王子。社交媒體上流出照片,一大群遭圈禁的王子蜷在麗茲卡爾頓酒店大堂打着地鋪睡覺。網友看後感嘆:「土豪就是土豪,連蹲局子,氣質都不一樣」。

這是宮鬥嗎?刀哥帶着與很多人一樣的疑問,請教一位長期研究伊斯蘭世界的學者。回答是有一點,但不全是。沙特確實腐敗嚴重,欲行改革,不反腐整風不行。厲行反腐,加上改立王儲以來認命大批青年閣員,提拔知識精英,新王儲在立威,為自上而下的改革打基礎。

正當國內變革如火如荼之時,從南部亞丁灣畔的也門打向沙特首都利雅得的一顆導彈,讓人又注意到沙特在海灣地區的另一副樣貌。這些年來,與伊朗為敵,反對也門胡塞武裝和黎巴嫩真主黨等其他什葉派組織,同卡塔爾斷交,沙特想方設法塑造和強化着遜尼派伊斯蘭國家盟主的地位。

前面提到的那位學者半開玩笑地說,其實,讓飛向利雅得的那顆導彈再飛一會,對沙特更有利,更能突顯它的擔當和英雄主義。只是沙特軍方沉不住氣,大老遠的就給打了下來。當然了,這事兒換誰也沉不住氣。

說了沙特這麼多事,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自帶光環」,最近的一系列改革引起廣泛關注。但轉型和改變的風,不只出現在沙特,而是正在更廣泛的伊斯蘭世界吹起。

另一中東大國埃及,也正從「阿拉伯之春」的餘波中掙扎出來。開羅昔日的「革命」中心解放廣場,早已沒了示威人群和連片帳篷。市區一些牆壁上的塗鴉,當年反對或支持穆巴拉克和穆爾西們的口號,都已在風雨沖刷中暗淡下去。

如今的埃及,雖然安全形勢依然不容樂觀,但經濟逐漸恢復,已把民眾從「革命」時候的激情與衝動,拉回「麵包與牛奶」的現實。

一位常駐埃及的媒體朋友跟刀哥聊起他的感受。他說,六年前,如果你想了解埃及人的想法,最好的去處是聚集着大批示威者的解放廣場;六年後的今天,如果你想了解埃及,最好去開羅街頭那些「莫談國事」的水煙館裡。

埃及人顯然後悔了。吞雲吐霧的埃及老人無限感慨:「阿拉伯之春」爆發時,他們夢想着真能推動國家變革,過上好的生活。但「革命」的路很快在西方國家的忽悠中走偏了:「春天」沒來,只有「顏色革命」。

埃及人的這種感覺,也是捲入那場「革命」的阿拉伯國家普遍的感受。惡果,已不僅僅限於街頭運動和社會動蕩,而是類似ISIS那樣震動世界的恐怖力量。

如今6年多過去了,阿拉伯國家痛定思痛,深刻認識到必須把精力放在謀發展上。就連被IS禍害多年的伊拉克和敘利亞,也隨着ISIS的黑旗將倒,開始籌劃經濟或政治重建了。

再過幾年,當人們再次打開中東地圖,可能會在紅海沿岸靠近亞喀巴灣的沙特境內,發現一座方圓2.65萬平方公里的新城。它叫「尼尤姆」,是在王儲穆罕默德力主下,投資5000億美元興建而成。

按照規劃,「尼尤姆」將主要用於發展金融業、旅遊業等。為何不在已有也更成熟的城市推動產業發展,而要費心巴力打造一座新城?事實是,沙特保守氛圍太濃,推動改革太難,繞過保守勢力另闢蹊徑,更容易些。

王儲穆罕默德不久前提出重返「更溫和的伊斯蘭」,不僅驚到了國內那些保守勢力,也在整個伊斯蘭世界甚至整個國際社會激起漣漪。

把宗教極端主義等同於伊斯蘭教,將之與破壞性甚至恐怖性力量關聯在一起,已成為很多人認識伊斯蘭世界時的慣常邏輯。他們認為,如果那些國家要變,只變經濟或政治遠遠不夠,「宗教革命」也須同步。

伊斯蘭國家始終強調伊斯蘭教是和平宗教,但一些極端宗教思想確實產生了惡劣影響,這也是伊斯蘭世界自己面臨的一個重大挑戰。在王儲穆罕默德提出「溫和」之前,沙特精英已在試圖「重返」,包括對瓦哈比派形象加以重塑。

新近去過沙特的另一位中東問題專家,跟刀哥講述他感覺到的這種變化。沙特一所大學的校長在交流中說,在與沙特家族聯姻建立沙特王國過程中,瓦哈比派發揮了相當重要的作用。當時,它對一些「異端邪說」也算寬容。只是後來,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利用瓦哈比派對外宣教,給別國帶去混亂。

沙特這位校長的「正本清源」是否合理暫且不論,但找回溫和、寬容、中道甚至開放等話語表述,這些改變在沙特、埃及、阿聯酋、阿曼等不少阿拉伯國家,確實正以官方提倡的方式發生。

想必你也注意到,提到「宗教革命」,刀哥特意打了引號。它很容易讓人聯想起歐洲16世紀時基督教「馬丁·路德」式的變革,而對現在的伊斯蘭教,一個擁有17億信眾的世界性大宗教來說,一場覆蓋全教的顛覆性革命談何容易。

埃及總統塞西2015年曾雄心勃勃地呼籲發起一場「宗教革命」,以修復伊斯蘭教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但他很快發現這太難了,隨後逐級降低調門,先是改提「伊斯蘭教改革」,後又細化為「更新宗教話語」。

較之浩大的「宗教革命」,從細節層面着手的調整更具可操作性。「更新宗教話語」「重返溫和的伊斯蘭」等,都試圖在改革與可操作性之間求得平衡,以便更加實際而非空談。

經濟、政治甚至宗教的轉型與改革之所以能發生,一個根本原因大概還是在於相關伊斯蘭國家的國家價值觀在變。

作為世界第二大宗教,伊斯蘭教無疑是世界格局中的一支特殊力量。伊斯蘭國家既不屬於資本主義世界,也不屬於社會主義陣營,而是強調自身的伊斯蘭屬性。其中的阿拉伯國家,還在伊斯蘭屬性之外強調民族屬性和國家屬性。

但基督教文明下的西方國家,很多時候對伊斯蘭國家的宗教、民族或國家屬性全然不顧,一心想把它們統一在「民主」陣營之下。美國小布什政府就在伊拉克戰爭後後,提出「大中東民主倡議」,要用「民主」改造伊斯蘭國家。

埃及人當時就笑了,議會制那一套,我們200年前就開始玩了,還用你來教?幾乎所有伊斯蘭國家,對美國的「改造」都不能接受。但美國還是一面反恐一面強推,不少伊斯蘭國家在並不具備條件的情況下,被迫按照「華盛頓共識」實行國有企業私有化等,結果引發錢權交易等諸多問題。

這些問題不斷積累,最終以突尼斯小商販自焚引起的騷亂為起點,演變成一場席捲中東北非多國的「阿拉伯之春」。

美國的強壓和「阿拉伯之春」的折騰,嚴重衝擊了伊斯蘭國家民眾的國民意識和國家認同。但當代國際體系恰恰是以一個個的主權國家為主,沒有國家,何談生存與發展。

伊斯蘭文明曾無比輝煌,但自13世紀遭外敵入侵開始,它錯過了一系列機會,至今沒能找回「發展」的感覺。

1258年,巴格達的伊斯蘭文明主體阿拔斯王朝,被蒙古帝國所滅。位於地中海沿岸的余脈法蒂瑪王朝,也在11到13世紀遭到十字軍東侵。大概14世紀開始,世界先後發生改變人類歷史的兩件大事,一是14、15世紀的文藝復興,一是18、19世紀的工業革命。西方基督教文明崛起的光芒,遮蔽了其他所有非西方文明。

即便到了20世紀,東亞文明的中國在飽受磨難和屈辱後,也完成革命並開啟國家建設,伊斯蘭文明仍沒擺脫噩運。

一戰之後,老邁的奧斯曼帝國被打碎一地,散落成覆蓋中東北非的40個小國家。但在《凡爾賽和約》的設計下,這些伊斯蘭國家全盤覆沒,都被納入歐洲殖民體系,翻不得身。

好不容易熬到二次大戰後贏得獨立,眾多伊斯蘭國家又一頭栽進另一陷阱,變成美蘇兩大意識形態陣營的附庸。它們沒能在美蘇的爭奪中獲得任何好處,卻淪為兩個大國激烈爭奪和博弈的戰場。

如今,在歷史中掙扎了百年甚至幾個世紀後,伊斯蘭世界終於開始重新摸索方向,被耽誤已久的國家認同和國家建設,正被提升日程。

如何認識這種變革?這不是容易回答的問題。雖然伊斯蘭文明一直是世界主要文明之一,但千百年來外界對它始終存在認知赤字。對它正在發生的調整和變革,隨意置評很可能會流於想當然。如果真有標準,也只能是看那些變化是否給伊斯蘭世界自身帶來好處,是否也給世界帶來了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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