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毛錢就能引發法國「黃色革命」?

宋魯鄭

我在法國近二十年,每次這個國家在世界上鬧出動靜不外乎兩種事:要麼是恐怖襲擊,要麼大規模的政治暴力。所以當法國由於微調柴油價——僅僅0.065歐元(約值人民幣0.5元)就引發席捲全國、以打砸燒為特徵的黃馬甲運動時,就不由得大大一哂。


在西方國家,民眾不滿政府而走向街頭是家常便飯。但象黃馬甲這樣動輒就演變成激情四射的暴力行為還真是非法國莫屬。警察和示威者打作一團,躺着中槍、遍體鱗傷的各種商店比比皆是。

著名的旅遊聖地香街火光衝天、濃煙滾滾——既有白煙也有黑煙。白煙是催淚瓦斯,黑煙是抗議者點燃和回擊的武器,中間自然還夾雜着(警方的)水柱和(抗議者的)石頭瓦塊、閃光彈、燃燒彈。真是火光與濃煙齊飛,水彈共長天一色。

從中國人的角度來看,最為搞笑的竟然是有示威者高舉紅色、寫有極為醒目中文的大旗:上書「中國工農紅軍」六個大字。顯然在抗議者看來,這不是普通的社會矛盾,而是「階級鬥爭」。所以出現「讓我們殺死資產階級」如此暴力和革命的口號是再正常不過的了。不過法國政府肯定不會把它當作有外部勢力干預的證據,哈哈。

一談起法國政治,世人往往都笑曰:這個民族喜歡革命憎惡改革。確實,法國的歷史就和過山車一樣劇烈動蕩起伏,從大革命開始到現在就已經出現五個共和、兩次帝制、兩次復辟、一次君主立憲,還有一個短暫的巴黎公社。

這種政治現象自然和法蘭西民族浪漫和缺乏耐心的國民性密切相關。革命顯得如此立竿見影,快意恩仇,而改革的複雜性、瑣碎性、慢騰騰往往令法國人急切切地拍案而起,把桌子掀翻。所以,在法國即使搞改革都是革命式的。

這一次正在法國上演的轟轟烈烈的黃馬甲運動,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也是這種「國民性」的體現。以致於法新社也認為巴黎香街感覺就像是爆發了革命。

當然國民性不是個筐,不是什麼都能往裡裝。這次突發的狂飆運動還是有許多不同尋常的看點,耐人尋味。

眾所周知,浪漫主義的法國向來崇尚價值觀,對其他國家總覺的自己高人一等,就是對美國也一向頗為看不起,視之為金錢買掉一切的國家,包括它的民主也是充滿銅臭。所以這一次微不足道的柴油漲價竟然能引發這樣的政治亂局,確實出乎意料。

因為馬克龍深諳法國人的弱點,漲價也是以價值觀為包裝、打着拯救世界的旗號:履行《巴黎氣候協定》,減碳減排、發展低碳經濟。不料這一次法國人並不買賬,以超乎想象的程度和激烈手段進行回應。

馬克龍顯然也沒有料到這樣的局面,回應左右搖擺。一方面說民眾有抗議的權力,表示對他們的理解和寬容,另一方面說制訂好的政策不會輕易修改,形同再度激怒。

馬克龍的失誤不僅僅在於以為包裝成高大上的價值觀就能打到民眾的軟肋,從而令百姓不便反對而吞下去,更大的失誤在於他上任以來搞過一系列改革,比如針對國營鐵路等等,都超出想象的順利過關,被順境沖昏頭腦的他這一次顯然過於自信了。

不錯,他上任之初的改革進展很順利——都超出我的預測。原因一是法國深陷困境,危機重重,確實需要改革,這一點社會上總算罕見的有了有共識。二是他的改革都是針對部分群體,比如國營鐵路。而且民眾對這個群體享有的特權早就怨聲載道,所以並沒有掀起多大風浪。

但這一次不同,柴油漲價影響的面非常大,說全國都受影響也不為過。更重要的是柴油不僅便宜,柴油車耗油還低,是絕大多數普通民眾的首選,特別是低收入者。需要指出的是,雖然這一次僅僅上漲了5毛,但今年以來已經上漲了23%!

低收入者是對價格變動最為敏感的群體,而且由於生活更為困難,其情緒更易被點爆,其行動最堅決和充滿暴力,或者換句話說「革命性」最強。或許衝上最前線的是他們,但背後的支持者卻是廣大民眾。

當然任何一場運動都是一樣的,一開始目標是明確的、直接的,但隨着運動的發展,其目標就會演變,規模就會自然擴大。雖然抗議之初是油價上漲,但很快就變成反抗社會不公。由於不公不義的事哪個社會都很難完全避免,所以運動一旦興起,參加者就迅速以幾何級擴張。

至此馬克龍應該明白,世界也應該明白,即使法國這樣崇尚美好價值觀的國家,當面對具體的經濟問題時,也會首選麵包。

其實這一點在我剛剛觀選的台灣地區也是一樣。正如一位從法國留學回來的學生在陳其邁選前造勢場合所講的高調:麵包雖然重要,但價值觀和尊嚴更重要。聽到這樣的話,就知道此人自我感覺得到了法國政治的真傳。但今天黃馬甲就如此快的打臉了。

但法國價值觀不敵麵包,從政治學上講還有一個重大意義。我們知道,一個國家要想良好統治,有秩序,既要有國家暴力,如警察和軍隊,也要有價值觀的認同。否則僅憑暴力是不可能持久的。

默克爾表面上是一拍腦袋就決定接收100萬難民,實際操作起來卻並沒有什麼阻力。根本原因就在於,至少當時德國舉國上下面對難民都有共同的價值觀。匈牙利則相反,政府不接納難民,百姓也持同樣的立場。假如政府和民眾正好相反,政策就沒有辦法實施。

所以當法國由於經濟原因(經濟已經無法支撐它的價值觀)或種族問題而越來越多地在價值觀上失去共識的時候,這個國家還將如何統治?

除了國民性、價值觀,在我看來,這場運動還和制度脫不了干係。

放眼今天,西方政治人物脫離民眾,不懂民生疾苦已經是常態。正如韓國瑜自己總結的:他做了十二年「立委」,居然連去便利店買東西都不會了。退化到生存能力都沒有了,就這還怎麼能了解民意?

韓國瑜之所以能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和他政治失意後的十多年一直混跡菜販,反而練就一身草根氣,更知道民眾是怎麼想的。從而當時機來臨時才能一飛衝天。

馬克龍是法國歷史上最為年輕的總統之一,他上的是精英學校,乾的是金融等高端行業,然後就直接成為奧朗德的顧問和內閣成員。這樣的經歷讓他能理解五毛錢對百姓意味什麼是根本不可能的。這就是為什麼,今天越來越多的法國人視他為「富人們的總統」。

如果看看整個西方,民眾大概只有兩個選擇:要麼是特朗普這樣的民粹主義者,既不懂政治,也不懂治國,卻能說出他們的心裡話。要麼是馬克龍這樣的精英人物,受過良好教育,修養好,有很高的政治素養,但卻常講「何不食肉糜」。

目前整個西方大國中,只有法國還能夠在選舉中「壓制」住民粹主義,但照目前的形勢,一個只有26%支持率的領導人,估計也就只有一個任期。民粹主義者將是唯一的選項。

政治人物是制度困境的一個方面,民眾則是另一個方面。今天整個西方失去了改革能力,「當家做主」的人民也是責任難逃。

一個國家不可能總是順風順水的發展,總會有逆境和困難,也就需要改革。但西方民主這種制度設計對人民的要求非常高:不但要理性,還要有長遠目光,還能為了全局利益犧牲局部利益,為了未來犧牲當下,為了集體犧牲個人。但這樣的人民基本上不存在。一旦自己的利益受損,要麼立即走向街頭終結改革,比如上世紀九十年代希拉克時代,要麼用選票中斷改革。

和制度有關的第三個因素則是反對黨。

本來,按照制度設計,忠誠的反對黨的職責就是監督執政黨,糾正錯誤,更好的治理國家。然而這個制度設計是如此的違反人性。反對黨最夢寐以求的是成為執政黨,要想達到這個目的,唯一的辦法就是令執政黨犯錯,放大執政黨的任何錯誤,讓它失去民心而下台。

執政黨有難,哪怕是國難,它們只會趁火打劫。這一次黃色風暴如此猛烈就和在野黨推波助瀾有關。甚至當發生全面的暴力行為時,在野黨不但不站在政府一邊,反而指責政府故意凸顯暴力場景,意圖使其在這場運動中徹底失去人心!

且看法國左右翼在野黨的表現:

極右翼領袖勒龐女士甚至「詩興大發」,發推稱讚:「英雄啊,黃背心,你們把自己的身體變成壁壘,高唱馬賽曲,保護無名英雄紀念碑,以免遭到打砸。你們是站起來與小流氓勇敢鬥爭的法國人民」。

法國站起來黨魁譏諷內政部長,本來屬於放火政府,現在卻扮演起救火隊的角色。他甚至指責政府有意識在星期六讓暴力膨脹,從而讓人民運動失去信用。

共和黨也譴責暴力,但譴責的是「自我封閉在這一暴力中的共和國總統和政府」,稱是因為他們沒有聽取人民,沒有向人民伸出援手,才引發人民的憤怒,把責任全推到執政黨身上。

法國不服從領袖梅郎雄指責「當權者希望發生嚴重事件來讓人們感到恐懼」,當晚他發推稱:「這是歷史的一天,在法國,公民起義讓馬克龍一派以及金錢世界發抖。」

別忘了現在的在野黨也是昔日的執政黨,它們也有着眾多的資源。當他們介入的時候,這場運動怎麼可能不一再升級?怎麼可能短期收場?

要知道這個連法國的象徵凱旋門都不放過的暴力運動,傷害的是這個國家的國際形象和民族榮譽,但政黨利益高於一切,這就是今天西方民主政治的現實。

2014年台灣發生「太陽花運動」時,學生非法佔領「立法院」,在野的民進黨不但不譴責,相反還全力聲援。可是它就不想想,如果民進黨執政,學生也去做同樣的事情,它該怎麼辦?

不過面對這樣的局面,執政黨也是輕描淡寫,竟然把遊行發生暴力事件歸結為少數職業破壞者(法國內政部長認為暴亂是破壞秩序的慣犯、職業打砸搶所致)。而對於這些所謂的職業人士,多年來一直存在,歷經多個不同政黨執政,卻從未得到整治。以致於有警察懷疑這些人是政府故意放養的,如無暴力行為出現,當局又如何能公開勸阻民眾上街,將其負面化並在短期內壓下社會運動呢?

我多年來之所以對法國民主越來越失望,當家做主的人民如何表現就不說了,那些精英組成的各政黨,怎麼就連暴力這樣的問題都會沒有共識呢?如此無原則不就是為了一個權和利嗎?這怎麼像搞了兩百多年的老牌民主國家的樣?

所以一個五毛錢的改革就能引發一場如此烈度的革命風暴,就是今天西方制度運行困境的寫照。

最後要說的是,在五毛錢的改革出台之前,法國還對高等教育進行了超大幅度的改革,甚至可以說是教育路線的大變革。但奇怪的是,這樣大動作的改革竟然在法國未能引起一點波瀾。

原因很簡單,這次改革的對象是留學生。過去法國對學生採用平等原則,只要是學生,不管來自什麼地方都一視同仁。公立大學除了收一點註冊費外,所有人都是免費。這和英美教育產業化完全不同。為此既顯示了法國的軟實力,增強了法國(法語)的吸引力,而且還在全球培養了不少親法派精英。

然而,這一次法國決定改變這樣的教育方針和理念,所交費用上漲十幾倍:本科生從過去的170歐元漲到2770歐元!碩士從243歐元漲到3770歐元!

最奇葩的是,法國總理菲力普聲稱學費暴漲的目的是為了:「歡迎更多留學生來法國。」沒有看錯,他說的就是:為了「歡迎更多留學生來法國」!法式政府的邏輯就是如此。

但事實是由於來自非洲的留學生佔42.7%,他們多數都沒有能力承擔這個費用而不得不離開。

法國這樣做的原因誰都知道,就是因為財政困難才不得不放棄教育平等的價值觀。這和法國民眾因為經濟而放棄環保低碳價值觀是一樣的。能光天化日之下如此黑白顛倒,也真是令吾輩大開眼界。

且不說法國教育理念的改變是否合理,後果是否嚴重,從長遠來看國家是否得不償失,問題的關鍵在於全法國竟然一片靜悄悄,這和區區五毛錢引發的爆炸性效果實在是過於懸殊。

原因其實也很簡單,留學生沒有選票,其利益自然沒有保障,自然可以被任意侵害和剝奪。如果說民眾可以為了五毛錢而阻斷改革是一個極端,那麼另一個極端就是這種制度根本無法保護弱勢群體。別說沒有選票,就是選票少也同樣被忽視。這恐怕就是法國少數族裔比如穆斯林往往訴諸暴力的原因,而且寄希望於未來通過高生育率改變處境。

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因,法國這場微不足道的五毛錢引發的如此不成比例的黃色革命,背後就是國民性、價值觀共識的崩解和制度的失靈。不管是哪一方取得勝利,最後失敗的都是整個國家。國民性無法改變,看來能動的只有價值觀和制度了,只是以今天的法國來講,它還有這個可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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