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黨的大滿貫及美國/中國制度的差異

Chairman Rabbit

美國時間1月5日,喬治亞州(Georgia)進行了兩位參議院議席的復選。

截至本文撰寫時,已經可以肯定,民主黨的兩位候選人Raphael Warnock和Jon Ossoff將分別擊敗共和黨的候選人Kelly Loeffler和David Perdue。

當然,這是一場極度激烈的選擇。

截至目前,Raphael Warnock得票2,230,231 (50.6%),Kelly Loeffler得票2,176,048(49.4%);

Jon Ossoff得票2,211,603 (50.2%),David Perdue得票2,194,578 (49.8%)。

可以看出,雙方差距非常小,就是一個五五開的狀況。喬治亞州的參議員選舉正反映了美國的分裂。

但這個選舉是有非常意義的:喬治亞州在歷史上是深紅的南部州,這次在總統大選里支持了Biden(雖然差距非常微弱——五百萬人投票,只差距一萬多票(對應0.23%),參議員方面,過去二十多年沒有民主黨人當選過喬治亞州。這次,兩席都被民主黨奪走。

從兩黨的候選人看美國政治及美國社會分裂

再看兩位候選人,非常能夠說明美國政治的現狀。

Jon Ossoff:1987年出生的猶太人。早年在媒體行業工作。標籤:Jewish journalist。這個標籤距離Trump和共和黨的基本盤(白屌絲)極其遠。支持他的只能是都市中產階級、受過高等教育階層、年輕人。

Raphael Warnock,1969年生人的非洲裔美國人。牧師,馬丁·路德金的追隨者。標籤:黑人民權運動者。這個標籤距離Trump和共和黨的基本盤就更遠了。完全是另一個宇宙的人。支持他的只能是黑人、少數族群、都市中產階級、進步主義者和左翼、年輕人。

再看看共和黨的候選人。

David Perdue,1949年生人,大部分的職業經歷是企業高管/職業經理人,曾經是Reebok(銳步)的總裁與CEO,以及PillowTex、Dollar General等幾家公司的CEO。截至2018年,身家1,580萬美元。標籤:老白人商業精英。

Kelly Loeffler,1970年生人,白人,職業經歷中大部分是企業高管/職業經理人,曾擔任ICE(洲際交易所集團,旗下擁有紐約證券交易所)子公司Bakkt的CEO。老公是Jeffrey Sprecher,ICE的創始人、老闆。她是WNBA球隊Atlanta Dream的股東之一。身家:8億美元。去年代行參議員期間,是參議院裡最富有的人。

兩個人都是超富階層。

而他們進行參議院選舉的喬治亞州則是:美國最窮的州之一。喬治亞州有20%的人口(該州有1,000萬人口,對應200萬人)居於貧困線以下。18~24歲之間的年輕人有五分之一處於遊民狀態(既不上學也沒有工作)。八成以上的喬治亞州失業者得不到任何失業補貼。

當然,喬治亞州內部是冰火兩重天。亞特蘭大是一個經濟發達,擁有諸多新產業,吸引富足中產的新興城市。這裡也是諸多少數族群的聚居地。亞特蘭大市有51%的人口為黑人,5%為拉丁裔,4%為亞裔。亞特蘭大所在的Fulton County有44%為黑人,7%為拉丁裔,7%為亞裔。

喬治亞州的政治分裂也就是美國政治分裂的縮影:

新興中產、年輕人、黑人及少數族裔居於大城市(亞特蘭大/Fulton County);白屌絲居於郊區。

前者都是民主黨,後者都是共和黨。

那些在貧困線上掙扎的白人會支持誰呢?——當然是支持代表超富階層的共和黨候選人。

為什麼?因為這些候選人都是白人。這些超富白人迎合白屌絲的種族主義/族群中心主義,反對「黑人的命也是命」,並以妖魔化和攻擊中國作為政治主題。這些超富白人把美國價值與原教旨資本主義綁定,把福利主義和社會主義作為洪水猛獸。一無所有的喬治亞州白屌絲們剩下的只有作為美國白人的驕傲。他們寧願作為白人孤獨的在貧困中死掉(dying in whiteness, death in despair),也會竭盡全力支持代表白人的共和黨。

政黨偏好首先是按照種族來劃分的。共和黨就是白人政黨:超富白人加廣大白屌絲。白屌絲寧願犧牲自己的經濟利益,也要支持白人政黨。左翼政治所強調的階層聯合(「工人階級聯合起來」)在美國是不奏效的。大資產階級成功地將人群按照種族/族群切割,並把矛盾轉移到國外(中國)。

不過,在這樣的一個州裡,因為人口的變化(少數族裔、受教育階層、年輕人),白屌絲在消亡,民主黨在取得勝利。喬治亞州翻藍了。

當然,也是因為中間派對Trump實在忍無可忍。喬治亞州的共和黨人認為,參議院的落敗100%應當歸咎於Trump。他在1月2日的一次電話會裡像黑幫老大一樣要求喬治亞州的共和黨官員為他找出一萬多張選票,推翻該州的總統大選結果。Trump的基本盤100%會支持Trump對選舉舞弊的陰謀論,但中間派實在忍無可忍——這個醜聞讓中間派脫離了共和黨,轉向民主黨。

這就是美國的現狀。喬治亞就是美國的縮影。美國的所有州也都和喬治亞一樣。

與19世紀美國內戰時不一樣的是,當時的價值觀是按照南北地域劃分的——南北對立,北方的工業化資本主義 對 南方的農業經濟。

今天的美國是按照城鄉和教育來劃分的。種族當然是一個因素,但黑人/少數族群多居於大城市,所以成為城鄉價值對立的一部分。

顯然,2020年的美國不能像1861年的美國一樣,用南北戰爭解決問題了。城鄉如何開戰?也不可能像當時的美國一樣,可以按照地域分裂了事。每個州都有城鄉。城鄉如何分裂?

喬治亞州參議院選舉結果的影響

選舉的結果就是,Biden的民主黨將同時控制白宮(行政)和國會(立法)的參議院、眾議院兩院。

這意味著,Biden有最大的政治授權和能力能夠推進自己及民主黨的政治議程了。一切皆有可能。共和黨不能再從中搗亂。在2020年11月份總統大選前,Biden和民主黨人只能幻想,但不敢相信有這樣的結果。

這意味著民主黨一切最狂野的政治想像都有可能在Biden的任期內成為現實——包括增稅(大幅修訂Trump的減稅法案)、改進奧巴馬醫療法案(增加政府提供的公共保險)基礎設施法案、綠色能源/經濟、對刑事司法體制的改革、控制槍械。還有推進政治上「一勞永逸」、更加激進的議程:譬如增加最高法院大法官的名額(藉此攤薄共和黨大法官的影響)、將華盛頓特區和波多黎各變為州(這兩個地方都是民主黨重鎮)、改革阻撓議會議事的filibuster——當然,由於民主黨在參議院的人數不足六十票(可以突破filibuster),推進更具有野心的議程是有實質困難的。

Biden這下子也可以把更加左翼的民主黨人士納入內閣,而不用擔心共和黨參議院的阻撓了。譬如Elizabeth Warren、Andrew Yang這樣的政治家。讓他們成為重要閣員,推進左翼/社會主義/進步主義的議程,並幫助他們積累政治資歷。

同時掌握白宮和兩院讓人蠢蠢欲動。我懷疑這種新的可能性會造成Biden和民主黨內左翼的分裂。經歷了Trump黑暗的四年,左翼太希望能夠抓住這個寶貴的歷史契機做點什麼,從此改變美國政治和社會的發展軌跡。

但Biden可能「不忘初心」,相信自己的政治直覺,遵循自己的價值觀,堅持中間路線,拒絕讓更加左翼和進步的人士進入。如果這樣,就會在民主黨內造成衝突。

都說共和黨現在因為Trump分裂。但實際上,民主黨內部從左(Bernie Sanders/Elizabeth Warren/Andrew Yang)到右(Joe Biden/Hillary Clinton/Barack Obama)的政治政策差距不會亞於共和黨。

一夜之間掌握權力會帶來巨大驚喜。在掌握權力之後,如何運用權力、分配權力,恐怕才是更難的。

但無論如何,美國人民做出了選擇——Trump的政治遭遇了空前的失敗。人們選擇將權力交予Biden。

美國的制度

美國政治里一直有個說法說是美國社會的潛意識不希望把權力全部交給一個黨:也就是,避免讓一個黨同時控制白宮和國會兩院。社會的潛意識會做出選擇,讓總統/白宮面對一個由反對黨主導的國會,藉此限制他的權力。

但當下的美國政治及社會極度分裂。如果共和黨繼續控制參議院,那麼可以預測:Biden在任期內將一事無成。他的所有議程都會遭到共和黨最大程度的阻撓。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代的美國沒有跨越兩黨的共識政治,只有完全的政治分裂及赤裸裸政治內戰。一個政黨只有同時取得白宮和兩院,才有可能推動自己的議程,並寄希望藉此改變美國社會和歷史進程。

這樣的政治環境也在破壞美國的政治生態和制度。在這樣的環境裡:

1)一個政黨會不惜一切手段獲得政治權力。這就是當下Trump和共和黨在做的。為此,他們絕對不惜傷害美國制度、政治規範(norms)和一些共守的價值觀。

2)一個政黨一旦獲得權力,會不惜一切代價推進自己的議程。這也是Trump在任時所做的。我們看到Trump直至總統任期結束前還在不遺餘力的否定選舉結果,不遺餘力的打擊中國(封禁支付寶等app,要求紐交所對三大運營商下市等)。

這種極端政治也會反過來影響民主黨的行為,「過期不候」,「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這逼迫民主黨在有限的任期內採用更加極端的方式追求自己的目標,甚至不惜傷害美國政治的根本。政治將變得更加短期和派系化。

美國制度陷入的是非常深層次的系統性危機。政治的權力制衡 與 表達及反映個人自由之間有某種內在的矛盾。這種內在矛盾與現代信息經濟與科技息息相關,是美國的創始人預測不到的。

權力制衡就是要讓各個權力機構(白宮、國會、最高法院)及聯邦政府與州之間相互制衡。

但這樣的安排是反變革的,譬如回到本文主題:如果總統與國會不同屬一個黨,那麼總統就很難推進自己的議程。如果說,美國沒有任何的國內政治政策問題,並不需要尋求改革與發展,保持現狀就好,那麼這個制度是可以的。但如果美國面臨大量的國內問題,亟需推動改革,那麼這個制度就會成為掣肘:總統無法推進任何大規模的、系統性的改革,甚至可能什麼事都辦不成。這樣,社會就會停頓,陷入僵局,併發生內爆。這正是美國目前面臨的最大危機。

——激進、錯誤、缺乏深思熟慮、廣泛共識、源於個人衝動、短期主義的決定可能嚴重傷害一個國家。

——但同樣,止步不前,僵化,死局,不能正視、解決社會面臨的真正的、迫切的重大問題,也同樣會嚴重損害和傷害一個國家。

說得再直白一點:不負責任的個人專斷會嚴重損害一個國家,但過度的權力分散導致什麼事都辦不成,也會嚴重損害一個國家。

長期來看,一切的政治安排都只能是手段,不是目的。政治會影響廣大人民的生計生活,而且影響可能跨越數代,廣泛且深遠,所以不能只看程序,也要看結果和影響。

只有能夠尋求共識、建立共識,並在共識基礎上驅動國家與社會共同前行的制度,才是好的制度。

美國制度和文化在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代所面臨的問題是:它不能發現共識,而是在消滅共識,製造分裂。

在新時代的信息科技、商業驅動/逐利的互聯網社交媒體及各種新的分散/去中心化的信息權力中心的影響下,社會在分裂成不同的小群體和「泡泡」,這些泡泡分別在構建屬於自己的事實,自己的共識,構建自己的價值觀,更廣泛的社會沒有共同的認知、共識和價值觀。

美國社會的價值觀都是「消極」/「負面」的:每個人有權利做什麼什麼什麼,免於什麼什麼的干預和干擾;美國社會抵觸世俗政府和公權力在尋找或構建某種積極的價值觀。

美國人對民主機制的理解,只是客觀反映和呈現老百姓/個人的價值觀。美國政治的結果,就是個人價值觀的加總。

個人選擇什麼,美國的政治就是什麼,國運是什麼。

在數百年前這是可能的:

1)社會只有單一的人種/族裔擁有政治權利(白人),白人彼此有共享的社群認同感

2)人口群體擁有同樣的、基於宗教(基督教)的價值觀

3)分享共同的事實與信息

這些因素現在已經不再存在:

1)種族多樣化,且黑人/少數族群獲得了政治賦權,能夠影響政治;

2)基督教式微,大比例人口並不相信基督教,基督教不再是社會的核心價值觀及共識,社會共識轉變為個人主義/自由主義,實際上也可以理解為相對主義(所有的價值觀都是平等的)或虛無主義(真理是不存在的,我喜歡就行)

3)共享的事實或信息不再存在(人們看不同的信息渠道與媒體,混跡不同的社交圈,相信不同的事實)

在這個情景下,大國民主的功能無法建立共識,反而在幫助強化差異/分裂,毀滅共識。

很多人說美國制度自帶維穩性質,因為美國的政治權力極度分散。

但同樣,在新的環境下,美國的制度也帶有「內爆」性質——儘管內爆的過程比較緩慢。美國的政治制度在放大、加大、加劇、加速社會的分裂。這樣的社會只可能內爆。

共識政治

新時代的中國的社會及制度是完全不同的,這是一個尋求、構建共識並以共識指引社會前進的制度。

只可惜美國人過度自信,過度迷信自己制度與文化的成功。

筆者以為,美國的制度自信和幾百年前中國的天朝自信一樣。美國在犯中國清朝時犯過的錯誤。

筆者以為時代下的中國制度在於發現共識、找尋共識、構建共識、實現共識。共識,中國制度的關鍵字。

顯而易見,這裡的核心是:什麼是共識?共識是簡單的、被動的、消極的民意的反映麼?是個人的趣味、價值的簡單加總麼?不是的。共識是歷史性的,跨代的,文化的,社會的、普適的,超越個人的,而不是個人想法的簡單加總。共識是「德」,是「道」,共識代表的是一個更高的規範、更高的準繩,能夠集合一些優良的傳統價值,但又能在一定程度內與時俱進。

共識能夠約束公權力,約束社會的各種權力來源(例如企業、資本、媒體、社會組織)、約束個人。共識能夠塑造歷史。最終引導社會的發展。

一個高維的制度,是在「德」的框架下「構建」社會共識。共識應該能夠反映抽象的、超越個人價值的「德」。德是普遍的價值,是共識的反映。沒有哪個個人能夠主觀地定義「德」,將自己的取向說成是共識或公意並藉此主導社會。「德」必須是一個社會傳統和文化價值的結果,必須具有歷史性和長期性,並需能夠經歷歷史的檢驗。

一個好的制度,不僅是去找到德,發現德,更是在社會里發揚、傳承、灌輸、確立德。

這樣的制度所面臨的挑戰只在於,如何在歷史與與時俱進之間平衡「德」與「共識」,如何突破歷史和傳統的局限與束縛,但又避免短期性與個人意志。

回到美國,美國社會是分裂的,有不同的主義和選擇。但在二十一世紀裡,美式/西式民主過於強調個人意志的表達,限制公權力的作用,在族群、階層、信息加速分裂的社會里,無法在全社會裡構建共識,反而不斷製造分裂。

十九世紀七十年代,美國用一場血腥的內戰解決了國內的意識形態爭議。在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代,這一手段是不可能的。美國如何破局,解決國內問題?需要更多的錯誤,更大的危機,更長的時間,還要借助人口構成的變化。

短期內,一切無法改變。Biden民主黨只有四年的時間,希望在這四年的時間裡達成盡可能更多的目標。而Trump共和黨可能在2024年捲土重來。

作為中國人,我們需要密切關注美國,瞭解美國。瞭解美國,也可以幫助我們瞭解自己。

在這四年裡,我們要未雨綢繆,積極儲備,備戰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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