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歷「9·11」的華人倖存者:這場恐怖襲擊如何改變了中國與美國?

倖存者

雙子塔塌了,像一塊巧克力那樣融化。

此時,陳思進已經逃到一座橋下,向南張望那棟他一個多小時前還在工作的大樓,紐約世貿大廈。

他是最後一批逃出來的三百名倖存者之一。從大樓裡出來僅僅三分鐘後,北樓塌了,轟鳴聲催着濃煙像海嘯一樣捲來,足有40層樓那麼高。紐約的天都黑了。

這幅末日景象無法磨滅地留在陳思進記憶裡,也刻在美國、中國和整個世界的歷史進程中。

這場極突然的恐怖襲擊,成了一個新舊時代的轉折。

9·11後的二十年,也是全球化高歌猛進的二十年。經濟全球化、貿易全球化,同時也是恐怖主義的全球化。這其中,宗教衝突、國家命運,以及國家和個體之間的關聯發生着劇烈的改變。

倖存者

2001年9月11日這一天,是陳思進在世貿大樓工作的第7天。

早上8點15分,陳思進走進世貿大廈北塔80層的8067號辦公室,他需要趕緊處理完手頭事情,然後與正在附近商場打發時間的妻子會合。

他沖了一杯咖啡,8點43分,陳思進突然感到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猛地一推,差點撞上電腦屏幕,繼而整個樓開始震動起來。

周圍人開始叫喊:快撤。陳思進很蒙,把手錶、文件都放在了辦公桌上。「很快就會回來的」,他想。

80層沒有直通一層的電梯,大家先下到78層,再尋找出口。大樓已經傾斜,78層樓梯口大門都因變形而無法打開。

人群被堵了15分鐘後,三個大漢開始用肩膀撞門,其中一個是陳思進的同事。他們幾乎撞碎了自己的胳膊後,終於把門打開了。

三百來人,沿着樓梯慢慢往下走。樓梯很窄,大家緊挨着自覺分成了兩排,婦女和上了年紀的人走更短的裡排,身強力壯的男人就走在外排。

陳思進想給妻子打電話,但始終沒有手機信號。直到走到40樓,陳思進身側一位先生的電話通了,他在電話裡說:「我答應你,我一定回來!萬一無法再見到你……親愛的,我愛你。」

花了將近一個半小時,大家才終於下到一樓。警察沖他們喊,朝北的門可以通行。逃出大樓時,陳思進只看到滿眼的廢墟,灰色天空下是被灰塵覆蓋的白茫茫一片。

他向北狂奔,用盡全身力氣百米衝刺那樣跑。一直跑到一座橋下,他往南望去,雙子塔變成灰塵,同時掩埋了周圍七棟樓,世貿中心一片廢墟。

儘管能實施的可能性極低,但這場驚人的恐怖襲擊還是發生了。

19名劫機者控制四架分別從波士頓、紐瓦克和華盛頓特區(華盛頓杜勒斯國際機場)飛往舊金山和洛杉磯的民航客機。其中兩架沖向世貿大樓。上午8:46,美國航空11號班機撞向世貿中心北樓,接着聯合航空175號班機於上午9:03衝向南樓。

陳思進能夠倖存的概率其實極低。如果飛機撞在80層,如果他晚跑出大樓兩分鐘,如果他這天穿的是一雙皮鞋。「我可能就已經完了。」陳思進向本刊記者回憶,當時,他親眼看着那些跑不動的人,躲進世貿大樓對面一個大商店裡。

商店被世貿大樓廢墟掩埋,他們可能都死在了裡面。

大樓倒塌後,陳思進沾着滿身的灰塵繼續狂奔,終於看到被攔在警戒線外的妻子。兩人相擁而泣。這場災難裡,他失去了太多同事和朋友。

災難後

接下來的三個月時間裡,陳思進每天處在半夢半醒狀態中。就像整個紐約一樣,陷入創傷後應激障礙。

搜尋屍體的工作也持續了將近三個月。每找到一具屍體,廢墟現場就會播放一遍美國國歌。接連三個月,美國國歌每天奏響很多遍。

廢墟現場的搜救人員和搜救犬

也有中國人的屍體。

9·11發生的2001年,中國正在就加入世貿組織(WTO)進行最後的工作。這意味着,中國即將與美國以及世界,進入更深入的交流、合作階段。

據《21世紀經濟報道》,那時候,世貿大樓裡,已有中資企業六七十家,除了中國再保險公司駐紐約辦事處、中國貿促會駐紐約辦事處、中建美國公司等二十多家大型中資企業,還有一些規模較小的公司。

很多人都看到了中國加入WTO的機會。如果說美國人對未來充滿信心,計劃在全球化大潮中抓住機會的中國人也對之後的發展有着美好規劃。

誰也沒想到,竟然遭遇如此慘烈的災難。至少有二十多名中國人遇難。

出生於遼寧的華人佛萊德記錄了自己的故事,他也是9·11事件的倖存者,在美國開了一家旅行社。

南樓倒塌並壓垮了2、3、4號樓整棟及5號樓的一半時。佛萊德正跑到5號樓地下室的另一邊。他眼睜睜看着走在中間的逃難人潮,瞬間不見了人影。

災難之後,美國政府給了他兩萬元美金作為補償,給了他兩年的免費疾病保險,並提供了心理援助。

但接下來,他的日子仍然非常不好過。他辛苦建立的公司毀了,佛萊德一度搬回中國。好幾年後,他才回到美國,重開了旅行公司。

作家范海濤曾經採訪了很多見證了9·11災難的華人,並寫進了她的《三十歲後去留學》一書。

40歲的李雲渲向她講述了自己的經歷。9·11事件發生時,她在曼哈頓下城創辦的一家移民公司已經運行了七年,生意剛剛走上正軌。

「9·11事件發生了,也給她的生意帶來了意想不到的重大打擊。此後,整個紐約下城被封鎖了數月,即使在封鎖圈裡工作生活的人,也經常被各種穿着制服的人檢查身份。

很多想要遞交移民材料的客戶本來就沒有身份,又無法進入封鎖圈,因此根本不可能選擇位於下城的移民公司辦理移民手續了。」

最終,像受到牽連的不計其數的中小企業一樣,李雲渲的移民公司徹底關門。

當時在紐約,有着三十多萬華人,離世貿中心不遠的唐人街,就是他們的中心。

9·11發生後的兩三個月內,唐人街都瀰漫著焦糊的臭味,沒有餐館開業,旅遊業更是一片慘淡,當時的製藥廠也關閉了80%。唐人街的生意直到兩年後才開始恢復。那股塵土夾雜隱隱臭味的奇怪味道,也幾乎花了兩三年才慢慢消散。

人們對美國的信心也一度遭遇沉重打擊。申請到美國簽證的數量,大幅下滑。據當時美國移民局的數據,2001年10月1日至2002年6月30日,申請短期工作簽證的案例,比前一年同期下跌40%以上。

整個美國,都進入一場療傷當中。

9·11之後,所有的倖存者、遇難者家屬加入了救助協會,接受美國政府提供的免費心理治療。陳思進一次都沒去過,因為他找到了自己的心理治療:寫作和表達。災難發生後第三天,他恢復了中文寫作。

一開始他還不會用電腦打中文,光是找中文拼寫軟件就摸索了很久。練習了幾個月後,他才能順手在電腦上用母語書寫。

面對巨大的災難,陳思進感到語言的力量。有語言在,就有身份認同在,他通過這種方式,排解恐懼。

那段時間,陳思進還接受了很多採訪,這同樣是一種排解。他一遍遍向媒體說他的故事,直到他不再恐高、能看得進《2012》這樣的災難電影

轉折點

「沒有任何的衝擊力大於你在電視上目睹的、舉世聞名的雙子塔大廈在幾個小時內坍塌成一片廢墟。大家的感情與精神,隨着世貿大廈的倒塌而陷入了一片悲傷與哀痛之中。」范海濤在書中記錄了一位受訪者的話:「9·11改變了美國人的世界觀,也從此改變了世界。」

受到劇烈衝擊的美國,給世界帶來了複雜的變化。

9·11發生前的2001年初,小布殊正式就任美國總統。當時,他決定對世界採取更強硬的姿態。「單極世界」達到了一種頂峰狀態。

他批評前任政府對中國過於軟弱,污指中國盜取美國技術。他視中國為「戰略競爭者」。甚至在五角大樓的一份報告中,還把中國視為需要先發制人的「敵人」。

中美關係進入過去十多年裡的最低谷。

即便如此,9·11發生後,中國領導人還是迅速致電小布殊,表達問候,同時承諾了支持積極打擊恐怖主義的立場。

原本國家與國家間的衝突,霎時讓位於各國與恐怖主義的對立。小布殊意識到,要報復基地組織,打擊恐怖主義這個美國頭號敵人,不能沒有中國的合作。

當年10月,恐怖襲擊剛剛過去一個月,小布殊就力排眾議,不顧恐怖襲擊風險,抵達中國參加APEC會議,並與中國領導人會談。

兩個月後,小布殊又簽署命令,正式宣布給予中國永久正常貿易關係地位。這意味着中國最終融入了以規則為基礎的全球貿易體系,也為日後中國成為「世界工廠」,創造了最大機會。

2001年11月11日,卡塔爾首都多哈,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簽字儀式現場

中國與美國間的貿易往來、人員往來也愈加頻繁。在紐約、在洛杉磯等大城市,華人面孔越來越多。單就留學生而言,每年就至少保持着20%的增長速度。

當然,人們也注意到,此時再去美國,已經變得不太一樣了。

最讓社科院美國問題研究專家呂祥印象深刻的是機場的安檢。原本只是用機器一掃,在9·11後,安檢變得異常嚴格,仔細檢查行李、乘客需要脫下皮鞋和腰帶。

在美國和歐洲,他看到了大街小巷都有持槍警察和軍人,時刻在巡邏。全世界每個人的安全感都被9·11事件嚴重打擊了。

反恐和掙扎

9·11發生當天,呂祥正在上海一間不錯的餐廳與一些歐洲學者吃飯。席間他接到一個朋友的電話:「出大事兒了,紐約一個樓被炸了。」

他後來在電視上看到,雙子塔在濃煙裡倒塌。呂祥說,「那個是人活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的。」

強烈的衝擊震得大家都糊裡糊塗。回酒店休息前,就有歐洲學者斷言,「要打仗了。」呂祥也明確意識到,美國必然會為這次恐怖襲擊發動一場戰爭。這幾乎是這個國家的本能反應。

他沒想到的是,美國發動了不止一場戰爭。

2001年10月7日,以美國為首的聯軍,以打擊基地組織為由,發起阿富汗戰爭;2003年3月20日,以存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為由,以美國、英國軍隊為主的多國部隊進攻了伊拉克。

這兩場戰爭分別持續了二十年和近十年。

在呂祥看來,這場恐怖襲擊是一個非國家體對美國的傷害。

美國的反恐本來也應該是聚焦在對這些非國家體的打擊上。但目標卻是兩個國家,阿富汗和伊拉克。事實上,反恐成為美國試圖獲取在整個歐亞大陸中間地帶的統治權的一個借口。

美國逐漸為反恐行動,附加了太多額外的地緣政治因素。

9·11對世界的影響可以劃分為這個事件對美國的影響,和美國的反應以及對世界的影響,「我覺得後一個方面更重要,」呂祥說,「現在我們看到的實際上是美國應對恐怖主義同時對世界造成的後果,這比9·11事件本身還要更嚴重。」

更重要的是,9·11事件正是在全球化背景下發生的,也並沒有阻擋接下來二十年全球化的高歌猛進。這是從冷戰結束以後就開始的,全球經濟出現了高度融合、高速流動。

產業分工最為明顯,呂祥舉例,就像蘋果手機那樣,你說不清楚它究竟是哪一國的產品。

而與之相隨的,還有恐怖主義的「全球化」。

「恐怖襲擊對人類的消耗是非常大的,它是人類的共同敵人,不斷消耗了各國大量的資源。」這二十年來,恐怖襲擊從來沒有中斷過,總有人為了政治目的濫殺無辜。

在全球化的通訊、人口流動中,恐怖主義的聯繫也成了全球性的,就像疫情在全球蔓延那樣。

「全球化時代肯定有全球化問題。」呂祥說。

「911」紀念碑

而隨着中國崛起,以及美國為反恐戰爭附加越來越多的政治因素,中美關係也再一次變得複雜起來。

9·11發生二十年後的今天,中美關係再次處於一種緊張的狀態,而疫情帶來的全球大中斷,也給全球化蒙上了新的陰影。

中國、美國乃至世界,正在遭遇一場新危機。國家間的信任遭到破壞,恐怖主義陰影依然存在,而且,還有了新冠病毒。各國還能像2001年那樣,面對危機最終變得更團結嗎?

二十年過去了,原本倖存者、遇難者家屬所在的群聊也早已寂靜無聲。陳思進也從華爾街精英成為一名作家,9·11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萬幸,陳思進如今身體健康,他已經出版了三個系列小說:講述華爾街商戰故事的《絕情華爾街》系列、半自傳體長篇小說《歸·去·來》三部曲,以及正在寫作的科幻小說系列。

在他出版的第一部小說裡,他記錄了逃出大樓時印象最深的一個片段。當時,大家正在慌忙逃跑,陳思進的眼鏡丟了。一個東方人替他把眼鏡拾起來,交回到他手裡。

很長時間裡,他一直在試圖尋找這位朋友。二十年來,他始終沒找到這個東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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