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工作還是要生活?高薪難留英國卡車司機

20社

「這不是一份工作,而是一種生活方式。」

9月末,一場油荒襲擊英國,各地加油站排起長隊——有救護車跑了五家加油站才找到汽油;有人因為遲遲加不上油,不得不暫時把車子扔在路邊。

英國政府表示燃料充足。相反,缺的是重型貨車 (HGV) 司機,因此沒有足夠人手把燃料送到每個加油站。根據英國公路運輸協會的統計,疫情前HGV司機缺口是6萬人,現已達10萬人。除燃油外,食品、藥品的供應鏈也岌岌可危。

9月25日,英國交通部在公告中提出為5000名外國重型貨車司機提供有效期至12月24日的臨時簽證,以在當前「特殊情況」下為燃料和食品行業提供幫助。與此同時,卡車司機薪資也被不斷推高,為確保大家能正常過上聖誕節,部分運輸公司給司機加薪25%,一些大型連鎖超市甚至為卡車司機提供兩倍薪水。

即便如此,很少有離開英國的司機願意回來,而本地年輕人同樣不願進入這個「高薪藍領行業」。遠離家人和正常社交活動,獨自在路上應對各種危急狀況,這種「流浪者」生活讓大部分人望而卻步。

來自曼徹斯特的重型貨車司機巴里·戴維斯(Barry Davies)是少有的還在繼續前進的人。漫長的旅途中,他也許偶爾會在深夜裡望著來往的車燈發呆,但在到達目的地之前,他永遠不會踏上回頭路。

「血液中流淌著柴油」

像許多同行一樣,戴維斯的一頭棕發剃得很短,幾乎可以看到頭皮。他笑起來的時候很溫暖,下巴上會出現一個淺窩。他做這一行已經26年了,目前為一家公司開重型貨車。他什麼東西都運,大部分時候是將園藝產品送到幼兒園和超市。

戴維斯是個「血液中流淌著柴油」的人。從祖父到父親和叔叔,再到他和兄弟們,他們一家的男性都以開卡車為生。「我從來沒有安定下來,也沒有真正的朋友,」戴維斯說,「因為我們一直在路上。」小時候,他在暑假期間陪爺爺送貨,夏天常常是在卡車上度過的。

戴維斯是5個孩子裡的長子。11歲時,父母關係破裂,他搬進兒童福利院。五年後,他不想再過「街頭生活」,於是追隨父親年輕時的腳步,加入了英國皇家炮兵部隊。但他覺得軍隊生活太無聊,很快退伍,並考取了重型貨車執照。他認為:「卡車運輸的意義在於,我可以是自己命運的主人。」

像戴維斯這樣的卡車司機,從上路的第一天起,就失去了舒適感和正常的人際關係。戴維斯今年46歲,卡車司機這份工作讓他情感關係一團糟。他和第一任女友有三個孩子,因為聚少離多,她離開了戴維斯。第二段感情完全複製了初戀的悲情結局,戴維斯又多了三個孩子。

戴維斯的第三個女朋友是法國人,有一天,她帶著房子裡的所有傢具消失了。「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她在哪兒,這是我這輩子最大的謎團之一。」

戴維斯在自己的卡車上

和第四任女友結婚後,戴維斯仍然做著卡車司機這份工作。不久,妻子的健康狀況下滑——她本身就患有I型糖尿病,卻又開始酗酒。而戴維斯一如既往地在高速路上奔波,每兩周在英國和葡萄牙之間往返一次。跨越英吉利海峽,縱穿整個法國和西班牙西北部,2200公里的行程中,吃住都在車上。

接到妻子去世的消息時,戴維斯正在西班牙的高速路上。能安慰他的只有他自己。但他甚至不能停下車來痛哭一場,必須屏住一口氣到達目的地,才能更快回家。

「這是我經歷的最艱難、最孤獨的一次駕駛,」他說,「那個時候我只有腦子裡一堆亂七八糟的想法——為什麼會這樣,如果我沒來這一次結果會不會不一樣,我還能做些什麼……」

再後來的兩段感情都沒有持續太久。當他認識第七任女朋友阿曼達時,他已經上了一定年紀,看得更開了。如今是他們在一起的第七年,回想起當初在一起的原因,戴維斯說:「她瞭解卡車司機這份工作。」阿曼達則說:「老實說,我不認為我們可以一週七天都待在一起。」

戴維斯卡車上的休息處

獨自上路

9月的一天,早上6點,英國柴郡小博靈頓的一家酒吧外,戴維斯上了他的卡車,開始一天的工作。整個上午靠咖啡撐著,直到午餐時間。他已經開了7天,休息24小時後,還要再開7天,之後回到家裡有4天休息時間。

戴維斯開的是達夫XF白色卡車,這是一款當下流行的荷蘭製造卡車,車廂裡包含一個長途司機所需要的一切:冰箱、野營爐灶、簡易床鋪。戴維斯鋪了一條藍白相間的亞麻布在床上,擋風窗前,他放了一塊搖滾樂隊AC/DC於1980年發佈的單曲《地獄鐘聲(Hells Bells)》的周邊車牌,邊框是天鵝絨流蘇裝飾,旁邊還有一堆從法國和意大利買的旅遊紀念小旗幟。

第一站是朗科恩的一個倉庫,距離出發點只有15英里(24公里),但通常需要一個小時才能到達。因為英國重型卡車最高時速只有56英里/小時(約合90公里/小時)。戴維斯的頭頂上有一個轉速計——一種很像飛機黑匣子的儀器,可以記錄他的速度、距離和休息時間。

政府規定卡車司機每四個半小時休息45分鐘,每周最多可以工作56小時,兩周內最多可以工作90小時。如果馬上要達到時限,他們別無選擇,只能停下休息,否則將面臨巨額罰款。

戴維斯覺得自己還算幸運,他的雇主也是卡車司機出身,很有同情心。但長途運輸畢竟是項缺乏靈活性的工作,遇上堵車或壞天氣是常事,在交付壓力下,原地等待的司機們可能會感到心神不寧。

朗科恩的倉庫非常大,裡面塞滿各種拖車,一個接著一個。戴維斯消失在門口的隊伍中,等待完成交付的文書工作。拖車被移下來時,只見一條條控制電氣和制動系統的纜線被拉了出來,拖車發出嘶嘶的響聲,彷彿整個生命被拉斷了。

戴維斯靠在一輛新來的拖車旁,它帶的是強生公司的產品。「26噸李施德林漱口水,」戴維斯看了看說,「這會讓人們有個開心的早晨。」他想起自己運送過石佛、巨型紙塑恐龍和風電廠需要的螺旋槳,還曾將鋼梁運到倫敦,用來建造泰晤士河南岸的碎片大廈。每當他來到首都,看著這些摩天大樓的天際線時,心裡想「那裡也有我出過的一份力」。這給了他前進的信念。

從朗科恩的倉庫出來重新駛上高速,戴維斯開始加速。他還沒有吃早餐,但當午餐時間臨近時,路邊的卡車停靠站已經擠滿了人。他不得不繼續往前到下一個市鎮找吃的。當他終於在一家餐廳坐下時,一通朋友的電話帶來了壞消息——一名他們都熟識的司機心臟病發作,周圍同事們想要搶救他,但這個大個子年輕人還是沒醒過來。

駕駛長途卡車是項危險的工作,從開車上路起,每一年都有戴維斯認識的人在工作中喪命。有一次,戴維斯的弟弟布萊恩在斜坡上裝車時,一堆貨板突然砸下來,他被困在廢墟裡一個多小時,差點死掉。直到現在,布萊恩走路還要拄拐,從那時起他有了自殺傾向。由於公司拒絕承擔事故責任,他一直沒有得到賠償。就在上路前一天,戴維斯剛聽說一名60多歲的司機在M6公路上行駛時撞上鐵路橋,當場死亡。

即使沒有遇到過嚴重事故的司機,他們身心也會留有一些不可磨滅的印記。戴維斯右手拇指上有一個光滑的圓形腫塊,這是劇烈顫動的方向盤長期摩擦造成的。他的背也出了問題,畢竟人體不是為這種久坐的勞動而設計的。現在戴維斯和同事們正在著手建立一個慈善機構,希望為運輸行業中患有疾病、殘疾的人提供支持。

某種程度上,如今的卡車運輸比以往更加孤獨。雖然司機的生活裡仍然是一杯熱茶、加滿汽油、在倉庫裝貨這些平凡事物,但現在每個人似乎都行色匆匆,滿臉低氣壓。通常在路上的第二周,戴維斯會出現「幽閉煩躁症」——司機長時間待在封閉的車廂內容易變得焦躁不安,雖然這本身並不是一種醫學上的疾病,但如果不即時走到室外進行緩解,可能會做出一些偏執行為。

手機某種程度上可以滿足司機們的社交需求,他們也確實在手機上花費了更多時間。Tik Tok因此成為卡車司機亞文化的發源地,他們在上面抱怨道路設施,八卦他們奇怪而隱秘的世界,分享奇異的遭遇和壯觀的日落。他們也創作自己的memes,流傳最廣的是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在焦躁地抽著煙,文字寫道:「誰說卡車運輸壓力大?我34歲,感覺很棒。」

填不滿的空缺

英國重型卡車司機平均年齡50歲,未來5年裡,其中三分之一的人可能會退休。然而,現在沒有年輕人想進入這個行業。戴維斯希望他兒子裡能有一個願意跟隨他,他會像自己爺爺和爸爸那樣,帶他送一趟貨。

上世紀90年代波黑戰爭期間,戴維斯陪父親去巴爾幹半島送貨,這給他留下了很特別的回憶。中途,父親停下車,溜進灌木叢上廁所,後來他們發現一個標誌,才知道那是在雷區。

但戴維斯的兒子們對這項家庭傳統工作並不感興趣。英國重型卡車司機的平均工資為每年32100 英鎊(約28萬人民幣),比英國全國平均工資僅僅高2500英鎊(約2萬人民幣)。過去十年裡,卡車司機的薪酬幾乎沒有漲過,和零售工等其他職業之間的差距在不斷縮小,這讓人們覺得,既然有更舒適的工作環境,沒有必要為多賺一點錢花幾倍的力氣。

此外,要犧牲的東西還有很多。戴維斯與孩子的關係並不近:「做著這樣的工作,與家人建立親近的關係幾乎是不可能的,我認為這就是讓年輕人望而卻步的原因。」

當地時間2021年9月22日,英國倫敦,克羅伊登的國家駕駛中心正在準備駕駛考試

戴維斯認為,司機們在路上的硬件設施也是一個大問題。「在路上,你受到的待遇比狗還差,」他說,「我們想要的只是體面的淋浴設施和健康的食物。」

許多卡車停靠點的環境很差,「流浪者們」必須做好萬全準備。老司機們都熟練掌握一種技術,可以將乘客座椅轉換成臨時廁所:放一個塑料袋,放下扶手並蹲下。「熟能生巧,」戴維斯說,「但你不能把塑料袋隨便丟在路上……這個社會該怎麼看待我們啊?」

疫情期間,戴維斯在路上感染了新冠病毒,不得不在車廂裡隔離十天。那段時間裡,他獨自一人窩在車裡發燒,只有一個陌生人敲響了他的車門送來補給。「你會沒事的,」阿曼達在電話裡對他說,但又忐忑地問道,「可能發生的最壞情況是什麼?」戴維斯回答:「我會死?」他笑了,但後來每當他開車經過停車隔離的那個地方時,都不寒而慄。

捨棄個人生活的卡車司機們撐起物流的正常運轉,而現在,英國正在一步步失去他們。根據英國國家統計局的數據,過去一年裡,英國卡車司機人數從30.5萬人下降到23.5萬人。英國道路運輸協會表示,他們現在需要至少10萬名司機來保持經濟運轉。

退歐和疫情加劇了這一趨勢。頻繁的封禁迫使許多來自歐洲其他國家的司機離開了英國,2021年正式脫歐後,更多人做出同樣的選擇。

戴維斯目睹了不少司機朋友離開,他很傷心。但他一直支持英國脫歐,現在也並不後悔。在他看來,在英國經營的一些外國運輸公司正在壓低工資,擠壓較小的英國運輸商的生存空間。

當地時間2021年9月9日,英國多佛,卡車成排停在停車場

另一方面,戴維斯發現稅制改革在其他行業可能遲遲沒有進展,在運輸業卻精准打擊到基層工作者。在這一行裡,除了像戴維斯一樣在一家公司獲得永久工作合同,還有一種更常見的選擇——通過代理,接單多家公司的運輸任務,然後自己註冊一家有限公司,通過支付股息來降低稅單金額。直到今年4月,當政府堵上這個避稅漏洞時,卡車司機們不得不面臨薪資驟減。

這讓許多歐洲司機最終決定離開英國。實際上,英國不是唯一一個卡車司機短缺的國家。根據英國運輸情報部門收集的數據,去年波蘭短缺超過12萬名司機,而德國則需要4.5萬至6萬名司機,整個歐洲大陸的卡車司機工資都在上漲。當戴維斯和波蘭朋友們談起英國為吸引歐洲司機特別開放了5000份工作簽證時,他們說這毫無意義。「他們不會回來了,」戴維斯說,「他們覺得不會像以前一樣賺到錢。」

英國運輸公司還為司機加入提供現金獎勵,政府也已承諾改善卡車停靠點。但戴維斯認為,可能需要數年時間才能填補這一空白。很少有人想成為卡車司機,想成為開長途重型貨車的「流浪漢」就更少了。正如戴維斯所說:「這不是一份工作,而是一種生活方式。」

路邊熟悉的酒吧在招手,戴維斯再次興奮起來。他完成了他的任務,又活過了一天。這份工作以犧牲家庭、人際關係和穩定的生活為代價,但戴維斯知道這永遠是他想做的事。即使有規章制度約束,這也比大多數工作給了他更多的自由。週末在城裡,他喜歡看普通人逛商店、購物、享受生活。「看著他們我不由得笑起來,」他說,「人們在商店買到各種各樣的產品,我知道這也有我的工作成果。我只是喜歡旁觀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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