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下流老人,爭相犯罪入獄

YUKI

在日本,很多人的人生終點變成了監獄。

前幾天,一位89歲的千葉縣老人,就拿著刀走進一家便利店,打算搶走8萬日元。結果,74歲的老年店員奮力抵抗,終於在一名客人幫助下,打敗了更老的搶劫犯,並報了警。

這位89歲的老人,面對警察,雖然始終沈默,但大概率要在監獄里住上一段時間了。

當然,他也不會孤單,去到監獄後,他會發現,裡面有很多像他一樣的老人。

在日本,65歲以上高齡犯罪者的比例正在急劇增加。犯罪案件中,高齡犯人的比率已經從1997年的5%增長至2017年的20%,也就是說,每5例犯罪案件中,有1例就是高齡犯人所為。

日本的監獄,已經變得越來越像養老院。

監獄的「養老院化」

監獄,已經成為日本社會的縮影。

從東京市區出發乘坐JR武藏野線,從北府中站下車步行約十分鐘,被5.5米高牆環繞起來的,是日本最大的監獄——府中監獄。

這座監獄佔地約26萬平方米,比北京鳥巢的面積略大一點。在這裡關押著累犯、外國犯罪者、患有精神疾病的犯人等約1800人。

值得注意的是,其中,65歲以上的犯人有340名左右,也就是說,每5個犯人中有一個就是65歲以上的老年人。

府中監獄

不足5平方米的小隔間是犯人們居住的房間,門口和窗口無一例外被鐵柵欄圍住。日本監獄裡,走廊出奇的安靜,根據規定,犯人不能隨意說話,獄警們工作之外也不允許閒聊。

6點45分犯人們準時起床,在清點人數、早飯之後,人群分成兩撥,一撥向獄內的工廠移動,另一波就近在各自固定的房間集合,早上8點鐘,犯人們準時進入了各自的工作崗位。

根據獄警介紹,本來所有犯人應在各自的工廠幹活,但考慮到有一部分高齡犯人腿腳不便,只能讓他們就近工作了。

在這些房間裡,白髮的老人們默默製作手提袋的提手,捲曲的脊背讓人印象深刻。

正在製作提手的犯人

10點左右,陪護人員攙著老人們在門外廣場散步,有的老人從出房間到開始散步的地方,需要花費20分鐘之久。

午飯時間。府中監獄的營養師表示,這些老年人牙口不好,食材必須要切成小丁,或者乾脆磨成糊狀。

加上老年人容易得各種各樣的慢性病,每一餐都需要額外注意熱量、鹽分的攝取,人多的時候,一頓飯需要準備20種菜。

府中監獄的午餐,食材以糊狀為主。

監獄實行軍事化管理,犯人們列隊齊步向前走時,總會有幾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在隊伍後面拼命追趕,其中有的還拄著拐杖。

老年人們很特殊,不能僅根據年齡簡單劃分,他們容易生不同的病,每個人都需要特殊對待。

監獄裡與外面的世界不同,沒有退休制度,一些年歲已高的犯人如果不幸患上老年痴呆症,獄警只能安排他們做極為簡單的工作,且需要每天重復教好幾遍才能學會。

下午三點半,高齡犯人們提前結束工作,開始進入浴場泡澡。浴室和更衣間都裝好了扶手和防滑措施,60多歲的犯人作為高齡犯人的「護工」,幫助他們完成身體的清潔。

晚上,配藥房則會提前分配好每位老人需要服用的藥,在房間的小窗口看著他們服用進去。

府中監獄的成人紙尿褲「囤貨」

日本目前還沒有老年監獄,部分監獄因為養護設施齊全,吸收了大量的老年犯人,比如廣島監獄的尾道分所,285人中有70人均為老年人,其他監獄也紛紛開始為高齡犯人建立適合的制度和設施——完善無障礙設施、雇用康復醫學醫生等。

因為三分之一的犯人都是60歲以上的老人,府中監獄教育部的谷澤正次表示,監獄目前已經完善了監獄內各個區域的扶手安裝,也在面向高齡犯人開展健康講座。

「因為腿腳不便的犯人越來越多,花在每個犯人身上的人力也在增加。」有14年獄警經驗的古山讓治說,「一些疑似患上老年痴呆的犯人總是會因為各種奇怪的理由和其他犯人吵起來。」

自2018年以來,日本法務省開始對60歲以上犯人做老年痴呆症檢查,監獄的無障礙設施也在不斷完善,但還是追不上老齡化的速度。

獄警推著高齡犯人散步

因此,像古山這樣的一線獄警們的負擔也在年年增加。越來越多獄警受不了這樣的負擔,入職不滿3年就辦了離職手續。

隨著犯人的高齡化,還有越來越多的犯人在監獄中迎來死亡。在府中監獄,平均每個月就有1人去世。因為他們生前犯下的罪行,家人大概率會拒絕認領屍體。遺體火化後,將會在監獄內保存一段時間。之後,在盂蘭盆節時統一安置在公共墓地。

隨著全球老齡化大潮的到來,高齡者犯罪已經不只是日本獨家面臨的問題。據NHK報道,府中監獄正在源源不斷地接待著來自中國和韓國等國家的視察團隊。

弱者的庇護所

澳洲人口統計學專家邁克爾·尼曼表示,日本的基礎養老金到手金額極少,想要依靠這筆錢來生活非常困難。以2020年為例,日本國民基礎養老金每月平均可以到手約合人民幣3600元,如果在退休前沒有足夠的財產積累,僅靠這些錢,很難保證基本的生活。

「依靠養老金生活的老人們如果不想成為子女的負擔,除了自殺,剩下的方法幾乎只有一個——進監獄。」尼曼說。

現在,65歲以上的高齡者已經佔據了日本人口四分之一以上。2019年,日本的高齡者貧困率已經達到27%,沒有家人支持、沒有職業、生活拮據的高齡者想要保證自己衣食住的最終手段,或許就只有安全的監獄生活。

雖然監獄生活談不上自由和舒適,但至少「衣食住」都有保障,不至於餓肚子。萬一患上老年痴呆症,監獄里還有人照顧。

近年來,為了入獄而犯罪的老年人在不斷增加。

結束一天勞動的犯人

根據2008年犯罪白皮書的特別調查顯示,高齡者走上犯罪道路的主要原因就是經濟因素和家庭關係,在犯罪者中,無固定職業的獨居老人佔多數。

這項調查還發現,因盜竊被判有罪的男性中,46.4%無固定居所,64.3%與家人處於失聯狀態。

因挪用公款的罪名,前眾議院議員山本讓司曾在監獄裡度過了1年6個月。入獄前,他對監獄的印象與普通人相似——關押凶惡犯人,以維持社會穩定。但等他入獄,與犯人實際接觸後發現,監獄裡,很大一部分是老人。他們患有各種各樣的身體、精神疾病。

山本讓司這才意識到,現在的日本監獄,更像是保護社會弱者的機構。

康復庇護所「With廣島」的理事長山田勘一(85歲)表示,高齡者犯罪率激增的原因不光是貧困問題,精神方面的影響因素也同樣值得關注。

日本的家庭形態正在發生變化,人與人之間的孤立增強,在社會生活中,人們缺乏歸屬感,加上這些老人如果經歷了妻離子散,也很容易成為犯罪的導火索。山田勘一說,「人生在世,如果有需要為之努力的人、有可以依靠的人,很少有人會願意拋棄這一切走上犯罪的道路。」

至於那些慣犯,山田勘一認為,他們還想回到監獄,或許是在那裡有他們的夥伴吧。

反復入獄的老人們

日本的高齡犯人中有一個很奇特的現象,很大一部分人是多次犯下不重的罪行,反復地入獄、出獄、入獄、出獄……

69歲的高田敏夫(化名)就是其中一人。

「犯罪都是因為窮。就算是監獄高牆之內也好,我只希望有一個遮風避雨的住處。」高田敏夫說。

記者在廣島縣見到了高田。他體型瘦小,喜歡眯著眼咯咯地笑,看起來不像是反復犯罪的人。

接受採訪的高田

到了需要靠養老金生活的年紀,錢包很快見底,高田想著,監獄可以免費住,於是在路邊隨手騎走一輛自行車,一路來到警察署,對著警官說:「你看,我偷了這個。」

「作戰」很成功,高田被判入獄1年。

第一次監獄生活結束後,他帶著刀來到公園。高田並不打算傷害任何人,只是向路人亮出自己的刀,然後默默等人報警。

高田2019年接受採訪時說,過去八年裡,自己一半以上的時間是在監獄度過的。

他並不喜歡監獄生活,但這裡可以免費過夜。而且,服役期間,養老金還是可以照常到賬,等到出獄以後,他就可以累積一筆錢。

嗯,所以,老人家是去監獄攢錢去了。

高田的興趣是畫畫,將自己的作品裝飾在窗邊

高田不是個例。高齡者犯罪者中,重復犯罪的比例已經超過7成。據統計,2016年,65歲以上的2500名犯罪者中,超過三分之一的人過去曾犯過6次以上的罪行。

以日本最大的監獄府中監獄為例,收押的高齡犯人平均每人過去曾7次入獄,其中甚至出現了犯罪30次以上、合計入獄約50年的九十多歲服刑者。

儘管監獄會進行回歸社會的思想和技能教育,希望犯人不要陷入這種負面循環,但還是收效甚微。

府中監獄推出針對高齡者的講座,告訴他們生命的意義應當在高牆之外尋找,但還是有大批犯人選擇回到監獄

對這些老年犯人來說,雖然已有各種支援政策,但回歸社會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要找工作的老人可能會因為前科而面臨歧視;上了年紀的老人帶著一身病、腿腳不便,很難再靠著自己的力量獨立生活;那些在獄中度過20年、30年的犯人,和家庭與社會的聯繫不斷減淡,即使順利熬到出獄的那一天,也很容易因為孤獨、高齡和外界的差別對待,選擇再次犯罪逃回獄中。

一橋大學教授葛野尋之把這種高齡者中的累犯現象稱作「社會排除的螺旋」。

在這些老年人間,還流傳著「比起外面,監獄的生活更幸福」「為了自己的健康,每年都要兩次坐牢」這樣的段子——一些人覺得,監獄里生活規律,飲食健康,非常適合注重養生的人。

一座日本女子監獄裡的獄警。這座監獄裡,也滿是老年婦人

犯人的成本:1000萬日元

根據2020年警察廳公佈的犯罪白皮書,被逮捕的高齡者在2008年達到高峰,並在此後居高不下,2019年的日本犯罪者中,22%為高齡者;高齡者中,又有7成是70歲以上的老人。

與此同時,在高齡犯罪者中,70%罪名為盜竊,其中大部分為店鋪盜竊和盜取自行車,店鋪盜竊對象多為食品,也就是說,幾乎全都是非常輕的罪名。

尼曼指出,日本法官喜歡把較輕的盜竊罪犯人也送進監獄,量刑方式有些違背常理。2016年就出現了「偷盜十幾塊的三明治被判2年,服刑期間花費840萬日元稅金」的新聞。

尼曼接觸過很多高齡慣犯,其中也不乏這樣的情況,偷一罐標價十幾塊的辣椒粉,因為是再犯,收到了法庭傳來的刑期2年的判決書。

只是,也並不是所有老人都值得同情,也有一些老人把監獄作為自己的「第二個家」,進行惡意利用。

神奈川縣生活支援中心的所長表示,因為犯人在獄中也能源源不斷收到基礎養老金,而獄中的生活都被安排好了,沒有什麼開支,所以等到這些人出獄,銀行賬戶里就積累了一大筆錢,他們會把這筆錢投入到賭博上去,花光之後再次入獄。

此外,因為高齡犯人的增加,現在監獄內的醫療費已經是10年前的2倍。犯人如果在獄中去世且無家人願意認領遺骨,則需要埋在監獄準備的墓地,產生的一切費用,全都由日本國民的稅金來負擔。

自然也會有很多人批判這種為犯人浪費稅金的行為,眾議院議員田中和德就曾指出,一個犯人從犯罪搜查到出獄,平均每個人需要花費1000萬日元稅金。這一大筆支出與其浪費在獄中,為什麼不投入到社會福利中來?這樣國民的負擔或許也會變少,這些為了生存而犯罪的老人們也可以過上更體面的生活。

300萬「下流老人」

在2015年出版的《下流老人:總計一億人老後崩壞的衝擊》中,日本學者藤田孝典探討了日本人老後貧窮引發的各種社會問題,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引起了社會熱議,「下流老人」也成為了當年的流行語。

藤田孝典認為,大批中產階級本以為能夠舒適度過退休生活,卻在老年因收入驟減、儲蓄不足,而向下流動,成為「下流老人」。作者估計,這樣的老人在日本已經超過300萬人。

根據厚生勞動省公佈,2019年,日本人的平均壽命為男性81.41歲,女性87.45歲,人口高齡化及平均壽命的延長, 使領取養老金的期限加長,為了保證養老金充足,政府只能推遲退休年齡,鼓勵老年人出來工作。

日本社會的「下流老人」「老後貧困」焦慮

在老年人因為養老金不足而困惑之時,年輕人也對自己的老後生活陷入絕望。

日本的養老金制度採取現收現付制, 用當前參保人的繳費來支付退休人員的養老金。

隨著少子化和老齡化的影響,人口比例失衡,勞動年齡人口減少的同時,領取養老金的人數增多,落在年輕人頭上的擔子只會越來越重。

甚至,越來越多年輕人開始擔心自己退休之後領不到養老金,開始拒交養老保險。

對此,經濟產業省的說法是,現役勞動人口如果一直工作到75歲,在2065年之前,日本的養老金制度將不會面臨崩壞的局面。

「高齡者雇傭安定法」修改後,政府鼓勵65歲以上的老人積極參與就業。但現實來看,一些高齡者往往被作為非正式員工雇傭,面臨工資減半的悲慘局面。

就這樣,在日本的社會邊緣,貧窮孤單的老人們進行著「犯罪、入獄、出獄」的循環,然後在監獄裡迎來自己的終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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