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到底該如何對待資本?

雲石

文章開頭先說一下,這裡的資本指的是民間資本、外資,而非國有資本。

下面開始正文。

輿論風向逆轉的真的是快。就在幾年前,網上對資本和資本家還是一片歌頌膜拜——馬雲被喊成馬爸爸;「國進民退」被罵的體無完膚,成為國家侵佔個人資產的代名詞;連向海外移民、轉移資產,雖然這是資本家——至少也是高級中產考慮的事兒,但也不妨礙一大幫普通人自我代入,在網上大喊自己的錢愛去哪兒去哪兒,國家沒資格干涉。

當然,這裡面肯定有資本的推波助瀾,但歸根結底,還是網民真實態度的反映。不過同樣是網民,現在對資本的態度,又來了個180度的逆轉——現在馬爸爸黑化,資本家被喊著吊路燈,國進民退成了政治正確,轉移資產的因果邏輯也被大眾充分認知。只不過,現在似乎大眾認知又走到了另一個極端,天天把資本原罪掛在嘴邊,似乎資本就是萬惡不赦。

那麼,我們到底該如何對待資本?

解釋這個問題之前,我們首先要搞清楚一點,相對於西方來說,中國對資本,確實是天然不夠友好的。

這是由雙方不同的政治制度決定的。中國是中央集權制國家。在這種國家中,政治權力十分強大,佔據金字塔頂端,資本再厲害,也必須受制於政治權力。而西式分權制度下,司法、立法、行政三權分立不說,又通過選舉制度黨派政治將政治權力進一步拆解,所以這種體制下,資本佔據相對優勢,政治權力不僅無法壓制資本,反而在極大程度上,受資本制約。

這種底層邏輯,決定了資本天然更青睞於西式體制,而自己必須低頭做小的東方體制,無疑不是他們所喜歡的。

但這並不代表中國就無法吸引資本。雖然在體制吸引力這個基礎層面,以對資本的吸引力為標準,西方比中國有天然優勢,但現代中國也有自己的獨到優勢:首先,體量巨大、發展速度快;其次,體制對經濟的保障作用強。

作為一個世界級的人口大國,是過去幾十年,中國保持了幾乎全球最快的增長速度。一個超大規模人口的國家,還有全球頂尖的經濟增速,這意味著中國的發展過程中,會創造出巨大的增量財富,這塊蛋糕誰要是沾到,完全可以吃的滿嘴流油。

當然,中國現在發展速度也逐漸慢下來了。但是,雖然中國經濟增速不如從前,但相對於其他主流經濟體,依然有著巨大的比較優勢。而且,幾十年發展下來,中國經濟的體量也已經起來——已經是全球最大消費市場,而且與美國市場相比,中國市場還有巨大的增長潛力。

而且,中國的體制,對經濟增長的助推和保障作用極強。雖然中國體制相對於西方來說,並不受資本待見,但幾十年的發展歷史,證明瞭,這套體制對發展經濟十分有用。高效而有權威的政府,一旦理順了內部結構,並把重心調整到經濟上,就迸發出巨大的能量,充分踐行了上層建築反作用於經濟基礎的唯物主義定律,所有西方因為政治無力而做不到的事,中國都可以做到——而且做得比世界上幾乎所有國家都做得好。

這就讓資本欲罷不能。資本歸根結底是要逐利的。雖然在乎自己的江湖地位,喜歡更少約束更少管制,但更在乎的,還是能不能賺錢,能不能持續攫利——就像前些年,有不少國內精英拋棄相對高的國內身份地位,寧願去美國當二等公民甚至刷盤子一樣,這種物質第一性、意識第二性的基本原則,不僅適用於普通人,同樣適用於資本。

有天然「缺陷」,也有致命誘惑。這就構成了資本對中國又愛又恨的局面:它們知道,中國不可能像美國那樣,成為它們的理想寄主;但來自中國的超級誘惑,又讓它們無法斷捨離。所以資本在中國這裡,採取的策略就是一邊表面埋頭做小,裝做乖乖聽話的樣子;一邊私下裡陽奉陰違,甚至操縱輿論、積極滲透,希望像晚明的晉商和東林那樣,對官僚階層逐步滲透,培養代理人,以期改變中國政治結構,將其轉變為自己的合適寄主;與此同時,在國外對中國經濟模式大肆否定,尤其是百般詆毀、限制國資,以防止中國的這一套被其他國家效仿。

那麼,對這些資本,中國又該如何應對呢?其實原則就是一個,中庸。

首先,無底線放縱肯定是不行的,這兩年資本的所作所為,已經充分證明瞭資本的嗜血本性。如果不用政治權力加以約束,任由這種嗜血本性在市場上泛濫,那麼用不了多久,資本就會憑借自己的實力優勢,通過各種手段,將各領域的生產資料,牢牢壟斷到自己手中。一旦形成這種局面,不僅民眾將被迫承受持續性的體制化收割,在靠壟斷掙錢的情況下,資本也不會有進行創新研發而爭奪市場的動力——因為這不僅風險巨大,而且會打破自己現有的壟斷格局;經濟也會因為喪失競爭,而失去活力,最後整個國家都會日韓化甚至香港化——民眾淪為財閥的工具,深陷內卷而不能自拔。最嚴重的情況,還會像晚明那樣,因為整個國家的財富乃至生產資料被資本掌控,而使得政府因為缺乏資源,進而失去解決民生,應對外部衝擊的能力,最終導致國家崩潰、文明毀滅。

但像民眾認為的那樣,徹底管死,甚至禁絕也絕不可行。民營資本和外資在促進經濟方面的作用,也同樣是不可替代的;同樣,其在技術創新、市場創新方面的功能,也是國企做不到的。所以,如果真的限死了,那等於是回到了過去的計劃經濟年代——而那個年代,那個經濟體制下,中國經濟是什麼狀況,想必不用多說。

所以,最合適的做法,就是宏觀掌控,方向性引導。

所謂宏觀掌控,具體來說,就是首先捍衛國企的核心地位,在涉及國計民生的壟斷性行業,由國企控制——這不僅是為了保證政府對經濟的基本性控制,也是因為一個行業發展壯大到涉及國計民生這種高度後,通常都已經比較成熟,技術創新和突破的要求相對不高;像這種行業,就比較適合循規蹈矩的規範化管理。只要把制度建設搞完善,監督機制正常,就出不了什麼大亂子。

與此同時,也培育一批市場化運營的國企,與民企、外企一樣參與市場競爭。

其實多數市場化行業,對科技創新要求不高的,只是市場競爭比較激烈而已。這類行業講究的是軟實力競爭,模式競爭,只要企業領導認知水平到位,有膽識有魄力,再帶上一幫市場化思維的員工,就可以賺到錢。而這些要求,民資和外資企業可以,國資企業只要解放思想同樣可以。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因為是軟實力競爭,所以硬科技方面的研發創新要求不高——這意味著參與競爭的風險相對不大,就算失敗了,損失的資本也有限。所以儘管可以給國企放開手腳,讓它們去拼——輸了也不會傷筋動骨。但是能贏下一片市場份額,那就相當於國有資產保值增值。

這一點,最典型的就是房地產行業,大量的國資參與其中,做的其實也挺不錯。甚至一些完全市場化的低技術化高競爭行業,國資同樣能做得有滋有味——比如瓶裝水行業中的華潤怡寶,妥妥的央企國資,照樣佔據市場第二份額。

最後,對於研發創新要求極高,尤其是需要持續高投入研發創新來生存的高新行業,這個確實風險就太大了,完全由國資來承擔就不合適,而且國企的一些體制和機制,也確實跟不上這種快節奏高風險。這種就可以以市場化民企為主——風險收益自擔,國家在方向上進行把控,從政策上予以支持;或者國資參股支持,共同分擔風險——當然最後如果成功,也是收益共享。

總而言之,根據不同行業的不同特點,國資、民資、外資,在各類別中扮演不同的角色,既維護市場活力,鼓勵創新競爭,同時又保證國家對經濟的控制力。

行業准入與資本性質掛了鈎。那麼就可以通過這種准入,來進行方向性引導。基礎性的國計民生行業,基本上非國有資本就不想著佔主角了——這些行業帶有公共福利性質,不能嗜血,所以更適合政治利益高於經濟利益,重江山重於賺錢的國資。

至於市場化行業,以及高科技行業,這個政府可以進行方向引導。

至於怎麼引導呢?

我覺得直白點說,就是划框框。

說白了,資本必然是嗜血的——所以指望它們主觀上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個不大可能。但資本也確實有用——沒有它們投資辦廠做企業,很多事兒光靠國家確實搞不定。所以,就給它們划個框框,在這個框框里的,給你一個相對的特權,你狠一點,亂一點,甚至有時候不那麼合法,只要不太過分,這個都是可以一定程度上容忍的——畢竟你也確實承擔了巨大風險,乾的事業跟國家重大利益也高度相關,所以適當寬容些,讓它更爽點,其實也是利大於弊的。

而不在這個框框里的,那你就得給我遵紀守法規範化經營。如果你猶嫌不足,想用非法手段賺取超額利益——那對不起,反正這行業也沒太大技術含量,高度成熟可替代性強,沒了你隨時可以有其他資本或者國資頂上,礙不了事。

而這個框框的划定標準,就看發展哪些行業,能給國家重大利益,與國家當下最重視的領域緊密相關。比如改革開放早中期,中國一窮二白,所以你外資來大陸投資辦個代工廠,讓咱們有口飯吃,那就已經是天大的貴賓了——而且以當時中國的經濟基礎,能承接的最高端產業的也只能是加貿代工。所以那時候搞代工的資本就比較爽,哪怕玩血汗工廠的模式——中國因為自身經濟太薄弱,太缺錢,加上基礎設施和行政效能都不行,又要和海外其他國家拼比較優勢,所以也對此予以最大限度寬容。

到本世紀以後,這種框框內行業的典型,就是互聯網。這幫互聯網巨頭從崛起到壯大的過程,可以說是一路綠燈,不光自身可以享受高科技企業優惠稅率,甚至連淘寶電商這些,都好多年可以不交稅。

而現在,中國經濟也已經度過了早中期的窘迫,所以血汗工廠那一套不允許了;互聯網這些軟科技,既有發展路徑也差不多走到了盡頭,已經沒法再通過模式創新,改進生產關係,帶給中國經濟更大利益——相反還紛紛走向壟斷,試圖畫地為牢收保護費。這時候,互聯網就自然被划出了優待的框框——優惠稅率沒有了,996剝削勞工被規範了;壟斷模式被行政強拆了。總而言之,當你不能繼續提供整體經濟增量,不能與國家經濟發展方向緊密關聯,你就沒有資格再享受瘋狂嗜血的特殊待遇,只得向普通行業靠攏。

當然,上帝關上一扇門,自然又會給你打開一扇新門——而這道新門就是硬科技。現在的中國,新經濟增長點已瞄准了硬科技的自主可控和研發創新。因為其高投入高風險的特點,所以這個領域十分歡迎資本進入,而且,為了增加吸引力,這塊領域,也是會在一定程度上開綠燈的,在這裡,你不僅可以享受更高額的回報;政府還會給你提供盡可能多的資金和政策扶持,甚至企業有些地方不那麼合規的,只要不是原則性問題,估計政府也沒准就算了——總而言之,在外部層面,盡可能的降低你的投資風險,增加你的投資回報。

這就是方向性引導。資本有追逐利益的本性,但也有推動經濟發展的能力。對這種玩意,通過宏觀管控和方向性引導,借助它逐利的本性,將它們引導到經濟發展最需要的領域當中——並通過一系列優惠扶植政策,增加這種引導的吸引力。

這樣一來,既可以在整體層面,避免資本為追逐利益,而影響社會秩序,影響國計民生;又把資本的貪婪本性,與國家經濟發展大方向巧妙關聯在一起。如此,就既成功利用了資本的能量,又不至於被其負面影響所反噬。

這,應該就是現在中國對待資本的整體思路,也是最合適的資本掌控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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