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能打贏選戰,但救不了美國

雲石

隨著建制派查抄海湖莊園的發酵,特朗普又站在了風口浪尖。不過抄家的事兒,非但沒有影響特朗普的人氣,反倒讓其支持率進一步提升。現在的共和黨,建制派已經被清除得七七八八,徹底被整合成了特朗普黨,誓要在中期選舉中要將民主黨拉落馬下。

當然,選舉只是遊戲規則的一種而已。特朗普想靠選舉翻身,民主黨也可以利用別的遊戲規則——比如司法操作,讓特朗普參與不了2024選舉——至於引發的騷亂、社會撕裂什麼的,那個反正是國家這個整體來承擔,至少在民主黨看來,比讓特朗普上來威脅自己的私利要強的多。

黨爭的邏輯,就是這麼簡單直接。所以,這場鬥爭到底是何結果,現在還有變數。

不過,就算最後特朗普贏了——他沒有入獄,一手掌控下的共和黨贏得了中期選舉,甚至2024有資格競選總統並且最終勝出,難道特朗普就能笑到最後?難道他就能拯救逐漸病入膏肓的美利堅?

就算特朗普贏了,大概率也不過就是他再當四年總統,僅此而已。這四年裡,他基本上不可能推動什麼真正能拯救美國的根本性改革,更不能扭轉美國的整體性衰退趨勢。甚至,他的高人氣,也最多就只能維持四年,等到下一屆總統選舉,他的派系依然有極大概率,再被民眾拋棄——就算這種事沒有發生,他們依然有極高支持率,但也依然有可能被各種非常規操作攆下台。

為什麼這麼篤定?很多人會下意識地將原因歸結為美國積重難返;歸結為特朗普群眾基礎有限——只覆蓋人口不過半數紅脖子,而非全民。或者將原因歸結為特朗普政治水平有限。

這些理解當然都正確。但並沒有觸及到政治改革的靈魂。之所以判斷特朗普拯救不了美國,甚至最終也無法拯救自己,其實一個最關鍵的原因,在於特朗普不可能在體制內培養出強大的、屬於自己的利益集團。

特朗普政治基礎是什麼?這個大家都知道,保守派白人紅脖子。但這個只是群眾基礎。群眾手裡有選票,可以將一個人捧上總統寶座,但問題是單靠群眾是治理不了國家的。治理國家除了靠民眾支持,更重要的其實是資源。手裡有資源,你才能辦事;你能辦事兒,你才能發展經濟,才能收買民眾,才能建立穩固的政治勢力。如果你沒有資源,別說沒人聽你招呼,就連原先支持你的民眾,也會因為支持你後沒得到任何好處——甚至還可能因為你上台引發的政治鬥爭外溢,讓他們生活更艱難,進而對你由愛轉恨,最終將你棄之如履。

所以,任何一場改革,不管他出發點是否正義,是否有利於國家整體利益,但你要想將它推行下去,一個關鍵點,就是在改革的過程中,必須在體制內培育出新的利益集團。只有一群強大的,依附新政而生的利益集團出來,他們為了自己的利益,才會堅定地支持改革,進一步支持改革的發起人。

這一點,歷史有足夠的先例。比如著名的商鞅改革,之所以能成功,就在於它培育出了一個強大的軍功集團——這部分人原先就是被貴族死死壓制的臭屌絲,通過商鞅改革的軍功制度獲得了權力、財富和社會地位,所以他們堅決支持改革,哪怕商鞅本人因為得罪了君主(秦惠文王)和舊貴族而被五馬分屍,但商鞅改革的成果無人敢推翻。而在西方,羅馬之所以能改革成功,實現由共和制向帝制的轉換,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馬略——蘇拉——凱撒三代獨裁者,培育出一個強大的職業軍人集團。這幫人擁有強大的軍事力量,又靠軍改獲利,既有能力,也有動力推翻傳統貴族制度。所以即便元老院刺殺了凱撒,但因為軍人集團的存在,改革派依然立刻團結在屋大維的旗下,一起將傳統貴族政治埋葬。

而沒有培育出新利益集團的改革是什麼下場呢?這一點古今中外同樣有先例:

北宋的王安石改革,這還是有皇權強力加持的,但不管是王安石還是宋神宗,無論二人怎麼殫精竭慮,就是推進不下去。

為什麼推進不下去?當時宋神宗和文官領袖文彥博的一段爭論點出了本質:

神宗說:於士大夫誠多不悅,然於百姓何所不便?意思是雖然你們官員不爽,但老百姓高興啊,得民心者得天下。

而文彥博只說了一句話: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

這話什麼意思:意思就是你必須依靠士大夫的支持,才能治理這個天下,你不讓士大夫爽,誰來執行執行聖旨?誰來幫你爭取這個民心?沒有士大夫,你一個人管得了這個國家嘛?

這就是利益集團。王安石改革是侵犯了整個士大夫集團的利益,卻又沒有培養出新的利益集團取而代之,所以自然就搞不成。

當然,宋神宗不信這個邪,一直到死都在推新政。但仍推不成——不僅推不成,新政還嚴重激化了統治集團內部矛盾,導致了整個官僚體系的墮落和瓦解,成為北宋滅亡的一大主因。

這是咱們老祖宗的例子。而在當代的外國,例子同樣是現成的——泰國的紅衫軍黃衫軍爭鬥大家都知道,這事兒說白了就是代表廣大農民利益的他信——西那瓦家族,與代表地主、資產階級和曼谷城市中產的皇室——軍隊——寺廟之間的利益分配鬥爭。這場鬥爭持續了20年,他信家族始終深得民心——反正只要民主選舉,怎麼選都是他信的人上台。但不管他信推多少人上來,最終都會被軍方為代表的利益集團用非正常方式攆下來。

為什麼深得民心的他信——英拉們,就是鬥不過軍方?說白了,還是因為他沒有培育出新的利益集團。光是民眾支持有個屁用?你沒有強大的利益集團支持,你就別想在體制內站穩腳跟!就算你挾民意上台,但你手上沒有足夠資源可使用,你當上首相也是啥事兒都辦不成。而民眾選你上來是要回報的,而且民眾的耐心普遍有限,只要你不能及時給他們滿意的回報,民眾就會不滿,這時候既得利益者就會趁機反攻,將你攆下台。

所以,特朗普要想從體制的異端變成主流,就必須改革;而要改革,就必須要在體制內培育出強大的新利益集團。否則就只能跳出體制,直接去體制外煽動革命。

可搞革命這事兒,擁有佔全國80%以上人口的農民做基本盤的他信家族,面對一個區區東南亞小國的既得利益集團,他們都不敢放手革命;只擁有白人紅脖子這不超國民半數總人口做基本盤的特朗普,在面對人類有史以來最強大的利益集團時,他又怎麼敢去號召革命?真有這個膽子,他在火燒國會山當晚就應該直接前往現場——而不是在事後狡辯,拿出什麼堂堂美國總統被特勤局阻攔的說辭敷衍擁躉!

既然不能革命,那特朗普想拯救美利堅,就只有培育新利益集團這一條路可走——這種邏輯下,紅脖子民粹本質上只是炮灰而已。對他們,並不是要依靠,而只是利用,利用這股體制外的力量,對體制內的既得利益集團進行威脅,迫使他們一點點的妥協讓步,然後在此過程中一點點將改革措施推進下去,並在此過程中一點點的培育出新的利益集團。

如果這些改革,或者新的利益集團符合更先進生產力要求,那麼美國就可以因此再次強大——這就是商鞅改革和羅馬共和國向帝國的涅槃;如果不符合,但只要他們能壓制乃至取代現有既得利益集團——那雖然於美國沒什麼益處,甚至有可能引發黨爭(實際上現在已經引發),加劇美國內耗;但至少新利益集團的形成,可以讓特朗普家族在政壇站穩腳跟,作為新黨的開山始祖長久延續。

那麼,當下美國佔主導地位的利益集團是什麼?說白了就是全球化資本,是硅谷、是華爾街,是一系列跨國公司,是所有依靠美國主導的全球化秩序,在全世界範圍內嗜血收割的利益集團。

而這套秩序下,利益相對受損的是誰?除了一盤散沙的體制外紅脖子,體制範疇內,利益受損的,其實就是民族工商業資本——尤其是製造業資本。在全球化秩序下,美國製造業空心化已經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甚至搞得連維持軍工的造船業都已經半廢,連波音這個工業皇冠,維持空軍的基本產業支撐,這些年造出的飛機都事故頻發。

體制外的紅脖子只能借勢,不能讓他們真正壯大——否則就是革命了。特朗普真敢這麼幹,這次就不是FBI抄他的家,而是精神病槍手直接爆他的頭了。特朗普真正能依仗的力量,還是屬於體制範疇的利益集團——也就是資本。而全球化資本作為既得利益集團,屬於被改革對象,而特朗普要想培育忠於自己的新利益集團,那選擇只能有一個——就是這些年被高度邊緣化的民族產業資本。只要這些扎根美國的產業資本能夠重新崛起,特朗普才有真正穩固的政治底盤——就算他下台,這些資本為了自己利益,也會拼死捍衛特朗普路線,捍衛這位政壇精神領袖。至於紅脖子老百姓——這幫人記憶力從來就只有五秒。今天沒填飽他們的胃口,明天可能就翻臉不認人。所以這幫人利用可以,真正作為統治基礎,從長遠看那是靠不住的!

這就可以理解特朗普在位時一系列反全球化、貿易保護以及孤立主義政策的政治邏輯。這搞法在政治鬥爭層面,就是一邊打擊全球化資本這個舊利益集團,一邊扶植民族產業資本這個新利益集團。

但問題是,這裡面有一個大BUG:就是民族產業資本,能擁有全球化資本的財富獲取能力嗎?

這是絕對不可能的!美國人民現在所擁有的財富,所享受的文明發展水平,絕對不是靠區區三億美國人就能創造出來的——別說這三億人中有兩億多都是快樂教育搞出來的廢物,只能搞搞虛頭巴腦的中低端服務業,根本不適合參與工業生產,哪怕把這兩億多普通美國人都培育成合格的東亞式卷王,現有生產力水平下,他們所能創造的財富總和,也絕不足以支撐他們現在的生活水平,更不足以支撐美國的國力,不足以支付美國高昂的體製成本。

那美國現在的文明水平,是靠什麼支撐的?靠的是全球化嗜血,是靠美國主導的全球經濟秩序下,對世界各國的持續財富收割!也就是說,美國的整體財富,其實是建立在全球人民供養基礎上的。

這就決定了,民族產業資本取代全球化資本,這在美國就是個妥妥的偽命題!別說美國現在已經沒有產業發展的基礎,就算有,美國民族產業資本也不可能創造出現在這麼多財富。指望它們取代全球化資本,那結果就是勞動強度大升的同時,美國國力和民眾生活水平大幅下降,屆時別說什麼全球霸權了,美國連自己的體製成本都承擔不起!

從這個角度來說,特朗普想培育忠於自己的新利益集團,其實本身就是做夢!它所寄往的民族產業資本,其財富創造能力的上限,都夠不到當下全球化資本的下限!除非現在第四次科技革命在美國首先爆發,社會生產力大幅提升,否則特朗普根本就不可能培育出秦國耕戰軍功集團、羅馬職業軍團那樣足以壓倒舊勢力的新利益集團。

當然,也有別的辦法——比如開疆拓土,搶別人的資源,用來培育自己的利益集團——比如秦國軍功集團就是搶六國的土地財富;凱撒的職業軍團就是搶高盧的。但問題是現在美國國力衰落,不僅搶不動、甚至搞不好還要崩牙齒——連阿富汗打下來都消化不了,更別說那些更富強的國家。

當然,特朗普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還有一招,就是憑借美國的霸主實力,以反全球化秩序,行重新定義全球化之實——也就是把規則修改的比現在更有利於美國吸血。這樣既可以增加美國的財富總量,又可以收買全球化資本,緩和跟他們的關係甚至讓他們支持自己,同時也可以在這個過程中通過制度設計,給民族產業這個自己的基本盤爭取更多的發展空間。這樣通過一個多方平衡,特朗普還是有可能取得一個相對穩固的體制內政治基礎,進而推動一些改革的。

但問題,重新定義全球化,這事兒不是美國一家說了算。秩序勢力平衡基礎上的,美國雖然是全球化經濟秩序的主導者,但它能撈到的份額,也必須跟它的實力相匹配。現在美國實力沒有增長,反而有所下降,他想重新定義,讓自己撈到更多,這憑什麼?

最關鍵的是,全球化秩序內部,還面臨著中國的強勢挑戰。以前這套秩序裡只有美國一個大佬,其他歐日什麼的,都受美國直接間接控制,所以美國哪怕耍橫,要求超出實力之外的配額,大家雖然不滿,但因為沒人能反抗,沒准還可以捏著鼻子認了。但現在這套秩序里又出了中國這個新的大佬——雖然中國還無力,或者說不想挑戰美國的主導地位,但它的實力決定了它又不受美國過度剝削的底氣,所以美國再想靠超出實力範疇之外的耍橫,來重新定義全球化,就會面臨非常大的困難——中國不僅自己不答應,還會給其他小國推諉阻塞的底氣,最重要的是,中國還可以通過在這套體系下自搭舞台拉人入伙,來逐漸反向削弱美國對這套全球化秩序的主導能力。

這就是特朗普一手將中美關係由合作推入對抗的原因。內政外交聯動,鑒於民族產業資本的上限有限,所以特朗普必須通過全球化秩序內的更多吸血,來收買籠絡全球化資本,為自己的政治威望獲得以及改革政策推進創造良好的環境。但中國的不配合,不僅使得美國拿不到足夠的財富和資源,也無法讓特朗普實現收買綏靖全球化資本的目的。這種情況下,只好經濟問題政治化,通過中美在政治、地緣、意識形態方面的矛盾激化,塑造反華政治正確,以名正言順的削弱本國全球化資本,給民族產業資本發展騰空間,並爭取逼中國屈服,讓渡更多利益。如果不這樣,特朗普的MAGA改革根本就沒法往前推。

但問題是,中國死活不屈服,甚至採取對抗型經濟政策,血拼產業升級,向美國控制的中高端產業領域發起衝擊。

這在某種程度上,就是斷了特朗普改革的路。如果不搞定中國,那別說從海外獲取更多利益,給改革創造條件了;連自己的體制內基本盤——民族產業資本,都面臨中國越來越大的威脅。這種格局,擱在100年前,那就只能通過世界大戰來解決。但現在這種恐怖核平衡下,中美這種級別的國家,又不可能直接爆發戰爭。這種情況下,美國只能通過搞搞細枝末節的小動作,比如製造台海危機等,希望把中國提前拖入泥潭。

但如果中國不中招,那就真麻煩了——這意味著特朗普既無法在培育出強大到足以取得國內政治主導權的利益集團,也不能通過海外增量利益的創造,來收買籠絡全球化資本。這種情況下,特朗普即便2024上台,他的改革,也只能流於形式,根本無法大規模啓動——否則不僅會遭到全球化資本的強烈反擊,更會因為改革帶來的階段性損害,無法通過其他渠道收益彌補,而導致社會陷入更大的混亂和動蕩。再考慮到中國產業升級的步伐,以及美國黨爭內耗的進程,即便特朗普2024王者歸來,他所面對的局面也會越來越困難,時間的窗口期卻也越來越短,這種情況下,指望特朗普來拯救美利堅,指望MAGA變現,恐怕真的是難如登天!

不過,改革拯救美利堅雖然未必行得通。但改革還是要繼續下去的。畢竟黨爭之勢已成,不為了美國,為了建制派和民粹派各自的利益,雙方也必須鬥下去,而且要鬥的你死我活。

這個也是很正常的。就像唐朝牛李黨爭,北宋新舊黨爭,一開始改革派都是抱著拯救國家的崇高目的,結黨跟既得利益集團開戰。但鬥著鬥著,隨著改革派和保守派矛盾越來越大,甚至發展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那麼改革不改革的都不重要了——就算明知改革不現實,也必須要舉著改革的旗號鬥下去;因為鬥贏了就坐享廟堂,鬥輸了,自己就只有去嶺南吃荔枝,或者去邊塞吃沙子。而雙方的政治道德底線,也因為持續的黨爭,而不斷刷低;裂痕卻大到無法彌合。這種情況下,雙方都已經沒有妥協的餘地。到了這一步,改革和穩定,都淪為口號,自己的利益,才是安生立民之本。

畢竟,理想可以泯滅,生活還要持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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