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政府為什麼這麼怕TikTok?答案遠不止輿論權那麼簡單

晨楓老苑

1、貧民窟的故事

拉斐爾·維森特出生在巴西里約熱內盧一個叫馬雷社區的大型貧民窟,19歲去市裡讀大學之前,他很少離開過這裡。

巴西、里約、貧民窟,這三個元素落到好萊塢大片編劇手裡,十有八九是逃不掉幫派、毒品、槍戰的。

要是預算再足一點,不安排炸飛兩位數以上的汽車、轟掉幾棟鐵皮房子,劇組管盒飯的大叔都會瞧不起你。

里約貧民窟

至於貧民窟裡的人,要麼就安排一個無教育、無工作、無技能的「NEET(Not in Education, Employment, or Training)」角色,要麼就是從臉到鞋都寫著「壞人」二字的壞人。

這個套路,甚至連《里約大冒險》這種以愛心和歡樂為主題的優秀動畫片都未能免俗。

這種創作手法,往大裡說可以上綱上線到「文化侵略」。

往小裡說,最起碼也得是社會心理學所說的「刻板印象(Stereotype)」。

什麼叫刻板印象呢?

就是對具體對象採取一種概括固定、帶有偏見的看法,並把這種觀點推而廣之,日積月累之下,大多數人就會認為這個事物整體具有該特徵,從而忽視個體差異。

比如想起某個民族,就一刀切定義為XX民族,而另一個民族,又一定是XX性格,這種思維模式,就叫刻板印象。

在很長一個時期,掌握了全球最高「影像權」的好萊塢製片廠們,明裡暗裡對各種不同文化、族群、階層進行刻板塑造幾乎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對偏見傳播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所幸,好萊塢壟斷全球影像權的時代正在結束,從2020年起,一款來自中國的短視頻軟件悄然風靡全球,它就是抖音的國際版:TikTok。

貧民窟裡的維森特就是在這一年註冊的賬號,他一開始只想記錄自己的生活,順便讓大學同學看看自己的家鄉。

在他的鏡頭裡,馬雷是一個街道乾淨整潔、鄰里關係和諧的大社區,時刻充滿了令人快樂的事情。

新冠疫情全面爆發之後,維森特不得不中斷大學課程,他把多出來的時間用於和家人一起創作或溫馨或揶揄的搞笑視頻,然後放在自己的賬號上。

或許是疫情陰影籠罩下的人們更需要純粹的快樂,維森特的視頻大受歡迎,很快就積累起300多萬粉絲,成為巴西著名的Up主。

去年卡塔爾世界盃期間,維森特把跟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夥伴叫到一起,他們有個叫馬雷之舞的舞蹈團,於是乾脆在社區裡拍了一組以貧民窟視角看世界盃的舞蹈,其中一個改編自2010年南非世界盃主題曲《Waka Waka》的視頻火爆全網,連原唱夏奇拉都點贊轉發,成功出圈。

一夜之間,幾十年來徘徊在社會邊緣的馬雷社區一下成為里約的熱門景點,生活向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敞開了新的大門。

一個貧民窟,和它的孩子們,就這樣以華麗的舞姿衝破傳統灰色敘事,帶著明麗的色彩和歡快的步伐走向世界。

2、思維模式和集體觀念

我們為什麼要以維森特的故事來開始今天的話題呢?

就因為它折射出來的社會意義非常豐富。

第一個意義,當然就是維森特用實際行動打破了好萊塢塑造的刻板印象,向世界傳達了家鄉更為真實的另一面。

從這個意義上講,TikTok確實幫助他實現了對輿論霸權的突圍。

但是,如果僅僅是在這個層面,那美國政府是不在怕的。

因為真正的霸權,絕不會因為一個手機應用就土崩瓦解,謊言帝國那一套複雜且成熟的輿論生成、傳播和反饋機制要是如此弱不禁風,根本不可能肆意橫行世界大半個世紀。

只有看懂這點,我們才能繼續深入問題的本源,去探尋美國政府更深層次的動機。

那麼,真正讓它覺得如芒在背的事情是什麼呢?

答案是兩個方面,一個是公眾思維模式的轉變,一個則是公共權力架構的轉變。

我們先來說第一個,思維模式轉變。

如果按照美式敘事模式,維森特的故事大概率會被解讀成為什麼樣子呢?

按照大家熟悉的套路,這個故事應該是這樣的:

一個出生貧民窟的年輕人自幼喜歡舞蹈,卻因為家庭困難而無緣學習,但他不屈服於自己的命運,於是更加刻苦練習,最終通過自己的努力成功逆襲,實現了人生理想和財富自由。

類似的電影數不勝數,比如《一球成名》

怎麼樣,這個情節是不是瞬間能讓你想起很多同類型電影?

那麼,這個故事這樣講有沒有錯呢?

沒有錯,因為事實確實是這樣。

那這樣講有沒有問題呢?

有問題。

問題就出在它只講了事情的表象,而沒有講事情的本質。

美國這種敘事視角,叫做個人英雄主義,它的特點是著眼於個人歷程,而有意忽略其社會意義。

美式個人英雄主義輸出的重災區,當屬它的那些超級英雄電影。

比如《蝙蝠俠》的主角布魯斯韋恩,明明人物設定是富可敵國、智勇雙全,卻寧願晚上開著酷炫機車滿大街找壞人來打,也不想著要解決哥譚長期存在的貧富分化、教育崩壞、政府腐敗等更根本性的社會問題。

也因此,韋恩揍反派揍得再起勁,哥譚依舊還是那個哥譚。一個企鵝人倒下去、千百個小丑站起來,黑暗都市並沒有因此而引來光明,反而更加混亂了。

更關鍵的是,直到整個系列播完,劇中也沒有人對韋恩這種治標不治本、有時候甚至涉嫌濫用私刑的行為提出過質疑,似乎一切都那麼順理成章。

這不是拿觀眾的智商在地上反復摩擦嗎?

那麼,為什麼好萊塢明知道邏輯上講不通,卻還要一直宣傳這些反智行為呢?

原因就在於,它要輸出個人主義的價值觀。

這種以個人為中心的敘事方式,其底層邏輯就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

只要你能躋身到食物鏈頂端,你就是成功的,就可以參與到分享利益甚至制定規則的行列中,當然也就做什麼都是對的。

至於食物鏈中下層的絕大多數人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就只能自求多福、各安天命了,誰讓他們要「不成功」的?

所以,如果是好萊塢來講述維森特的故事,它會告訴你維森特的成功,主要得益於他自己的奮鬥。

但事實上,作為現實中的TikTok用戶,大家喜歡維森特的根本原因並不是他的個人奮鬥,而是推崇他服務社區、傳遞歡樂的精神,更是因為喜歡馬雷社區其樂融融、團結互助的集體氛圍。

換句話說,美國式敘事告訴大家的,其實只是個人奮鬥這種形式,沒有告訴大家的卻是「奉獻集體才能取得成功」的問題實質。

它最不想讓大家形成的,就是集體觀念。

同樣的道理,為什麼美國政府封禁TikTok會引起普遍反感、糟糕的聽證會會招致全網群嘲?

根本的原因就是TikTok的用戶正在形成這種集體觀念。

三月中旬,一群代表著六千多萬粉絲的美國TikTok創作者們齊聚國會山,呼籲國會順應民意,不要推出禁令。

他們當中有在TikTok上教大家學法語的老師,有分享汽車資訊的資深機械師,有交流育兒經驗的媽媽,有討論外層空間科學的專家,有辭職之後賣手工賀卡的前職員,有制售自家熱可可糖果的美食愛好者,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社區。

用他們的話說,「這是我們建立生活的家園」。

請願團到達國會之後,來自紐約州的眾議員賈馬爾·鮑曼和另外兩個眾議員會見了他們。

一番交流之後,鮑曼在社交媒體上寫到:

「今天,我第一次坐下來與內容創作者們交談,他們讓我十分感動,因為我終於明白了TikTok為何能成為TikTok。他們當中有些人來自歷史上被邊緣化的背景,他們找到了一個可以做自己的社區,這與其他平台不同」。

「Today, the first time I sat down in conversation with content creators, they moved me because I see why TikTok is like that,You have people who come from historically marginalized backgrounds who have found a community in which they could be themselves. That’s different than the other platforms.」

而他自己反對禁令的原因也很直接:

「我的TikTok摘要上那種尖酸刻薄、仇恨、種族主義和虛假信息的言論非常少。而當我去其他平台時,它出現在前面和中間,或者直接就在你的臉上」。

「There’s much less vitriol, much less hate, much less racism, much less disinformation on my TikTok feed. When I go on the other platforms, it’s front and center, right in your face.」

被請願團成功「策反」的賈馬爾·鮑曼

是的,在TikTok這個沒有等級之分的網絡社區中,不管是尋求安慰的單親媽媽,還是傳授學習經驗的退休教師,不管是分享興趣愛好的年輕人,還是推銷自家商品的商戶,甚至是學習怎樣綁鞋帶的小朋友,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知音和夥伴,建立或加入屬於自己、需要自己的組織,並願意為之而付出心血。

如果用一個詞概括,那應該就是歸屬感!

這就是為什麼人們願意站出來力挺TikTok的原因。

好,那麼進一步的問題就來了:

為什麼TikTok能營造出這樣一個氛圍呢?

搞清楚這點,我們就能知道為什麼遠比TikTok更有先發優勢、資源也更雄厚的美國本土科技巨頭們會在TikTok面前毫無還手之力。

再然後,我們就能知道為什麼美國政府要視TikTok為眼中釘,即使毫無實據也要以莫須有的罪名除之而後快。

3、從內卷到團結

在2017年9月TikTok從零開始發力國際市場的時候,臉書(Facebook)已經坐擁20億社交用戶並在照片牆(Instagram)App上推出視頻功能四年有餘,而擁有YouTube的谷歌更是巨無霸級的存在。

此外還有一個起步於2014年的閱後即焚(Snapchat),同樣也是一支勁旅。

可以說整個短視頻市場已經被佔據得滿滿當當。

推出當月,TikTok的全球下載量僅有1050萬次,相比之下,Instagram同期的下載量為7320萬次,YouTube7360萬次,第二梯隊的Snapchat也有4100萬次,無論怎麼看,TikTok要突圍都是非常難的。

但最終的結果是,TikTok只用了臉書和YouTube一半的時間就跨過10億用戶的巨頭門檻,並連續數年登頂全球最受歡迎應用,打了一次漂亮的反圍剿。

時至今日,TikTok僅在美國就擁有1.5億用戶和超500萬個商家,成為無可爭議的國民應用。

為什麼能做到這一點呢?

根本的原因就在於TikTok沒有像其他巨頭一樣只用心於金字塔尖的那些勝利者,而是平等地對待每個人。

舉個核心的例子,創作者收入機制。

在Instagram上,品牌投放的廣告收入一直是歸屬平台的,眾多的創作者們雖然付出了勞動,參與整個平台的建設,但卻沒有獲得相應回報。如果創作者想有收入,就必須自己去找商家洽談合作和贊助,或者出售商品和服務,在做到這一點之後,你才有資格和平台談更多的分成。

而TikTok則反其道而行之,它通過設立20億美元的全球創作者基金計劃來激勵每一個辛勤耕耘的人,根據視頻質量、播放指標(比如播放量、播放時長等)、互動指標(比如點贊、分享、評論率)等來和每一個達標的創作者分成。

顯然,後面這種對於普通創作者更有利。

因為這種指標非常實在,你不用等熬成大V才能獲得收入,也不會因為熬不成大V就勞而無獲,從而實現了資源在個人成長過程乃至整個創作者群體中的相對平均分布。

上面提到的請願團中賣賀卡的卡莉·古德溫就是該計劃的受益者。

赴國會請願的時候,古德溫站在了最前面

古德溫開始在TikTok上做賀卡的時候非常困難,好在她用心,做的視頻大家都愛看,所以創作者基金每個月大概分給她600美元,再加上流量扶持和其他渠道變現,她慢慢積累了90000名忠實粉絲,順利挺過了創業期。

幾年下來,她總共賣了30000張賀卡,其中95%是在TikTok上直接賣的,這激勵她不斷提升自己的創意,改善自己的作品。

這就是創作者基金計劃的一個縮影。

可以說,這個計劃出台之後取得立竿見影的效果,不管是創作者人數還是作品質量都突飛猛進,進而形成良好的社區生態。

因為大家不用再為成為塔尖的少數勝利者而瘋狂內卷,也不用再接受平台的隱形剝削,只需安心做好自己的工作,打出足夠的差異化和優勢,就能收穫豐厚的回報。而粉絲當然也更喜歡這樣用心出作品的主播。

到這一步,社區氛圍想不好都很難。

等到Facebook2021年7月反應過來,也跟著設立創作者獎勵機制,已經無法撼動TikTok的優勢。

而在這場短視頻大戰中,類似的交鋒還有很多,從使用界面到分享機制,到社區運營和創新活動等方面,TikTok始終圍繞普通用戶的體驗和需求展開工作,一點點拉開和其他競爭者的差距,最終成功獲得用戶壓倒性的青睞。

是關注成功者,還是關注大多數,這就是個人主義和集體主義的根本性分野。

我們無意去說個人主義就是不好的,因為每種精神都有其誕生的文化和環境土壤,能存在下來即為合理,我們就只說這兩者會帶來什麼不同的結果。

事實上,這兩者的區別,恰恰就是美國科技巨頭在明顯優勢條件下用盡各種手段仍無法阻止TikTok逆襲的底層原因。

那麼,這個過程和結果,和美國政府非要禁止TikTok又有什麼關係呢?

原因很簡單:

當越來越多的美國人從卷贏別人的零和博弈思維中走出來,轉變為奉獻集體的團結合作思維,美國政府現在這種對外霸道無理、對內失能無為的狀態,還怎麼能維持得下去?

所以,它絕對不能允許這麼一款從根本上塑造類似集體主義思維的應用存在於將近一半美國人的生活之中。

那樣簡直就是要從政治理論上就抄掉這群滿腦子都是利己主義的既得利益者的老家,所以他們才必須拿出在控槍禁毒等其他更重要問題上所沒有的鬥爭精神,投入到這場圍剿中。

4、組織化力量

說完思維模式,我們再來講權力架構。

TikTok的成功還揭示了一個樸素的道理:只要有一個足夠平等和廣闊的平台,每個人的能量都可以得到充分釋放。

而能做到平等支持並服務每個人的平台,一定能得到大家的衷心支持和喜愛。

這種平台和人之間這種雙向賦能,相當於用技術手段打破傳統社會中心化、等級化、固定化的體制,重新把對事物進行選擇和評判的權力交到每個人的手裡。

這舉的就不再是娛樂應用的旗幟了,而是真正的社會權力民主化大旗。

TikTok上每天陪伴粉絲的大大小小的Up主們,在各自粉絲心目中的地位和影響力顯然要比那群選舉結束就消失的政客們高得多。

這種人民自發生成的組織化力量,也由此動到了那班原本掌控體制的人的權力根基。

對於美國政府來說,輿論權沒了還可以再想辦法搶回來,而權力架構一旦鬆動,引發的雪崩就不是那麼容易收場了。

這個道理我們在《身份政治芻議》中就有提到,當時我們說身份政治浪潮之所以會愈演愈烈,就是有人利用平權運動夾帶私貨,想通過人為構建足夠多的標籤,盡可能把社會縱向切割成相互分裂甚至對立的群體,以此瓦解中下階層的橫向聯合,建立穩定的長期統治。

現在這種聚合式應用又重新把人組織起來,形成一個又一個跨地域、高凝聚力、興趣或觀點一致的社區團體,這不是擺明要和瓦解分化政策對著幹嗎?

更要命的是,想要動搖或重新分化這個龐大的生態系統,還非常困難。

那怎麼辦呢?

當然是必須當機立斷、痛下殺手。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美國政府甚至連「危害國家安全」這種理由都想出來了。

這實在是讓人繃不住了——

一群放著槍枝、毒品、種族歧視等正在時刻危害國家安全的問題不去解決的人,卻執著於告訴美國人民一款手機應用「可能會」危害國家安全,必須禁止或者被美國公司收購才行。

這樣的邏輯,說是強盜邏輯簡直是侮辱了強盜,畢竟強盜多少還要點臉,還有一定的規則底線。 

如果TikTok真的有安全威脅,美國政府應該做的,難道不是蒐集證據並將其繩之以法嗎?

證據呢?

退一步講,如果實在蒐集不到證據,那你指出是哪裡不符合規範,要求整改也好吧?

也沒有,反而一上來就給出只能關閉或變賣二選一的霸王條款。

美國自我標榜的所謂法治精神和商業理性,到底哪去了?

說到底,美國政府就是在賭TikTok最後不得不妥協,把美國業務甚至技術打包賣給美國公司。

那樣的話,它就能把一個威脅自己的工具變成鞏固自己統治的工具。

可問題是,從底層邏輯到思維模式再到權力架構都和美國政府三觀不合的TikTok,如果交到美國政府屬意的美國公司手裡,真的還能活得很好、發揮它現有的作用嗎?

恐怕很難,最起碼的一點,創作者們的利益肯定是保障不了了的,正如TikTok出現之前一樣。

而在最不利的情況下,這個工具及其技術甚至還有可能被美國政府徹底改造,從一個造福世界的工具,變成一個禍害世界的工具。

畢竟,相比於TikTok在危害美國國家安全方面的查無實據,美國政府在利用科技禍害世界這方面的「能力」和「膽識」,全世界可是有目共睹的。

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有可能讓它的如意算盤打響嗎?

當然不可能。

如果美國政府想要霸王硬上弓,那最終的結果一定是灰頭土臉、得不償失。

它應該好好想想:

到目前為止,自己有沒有一件事情是在逆勢而行的情況下取得最終成功的?

如果沒有,那最好就不要心存僥倖、盲目自信。

因為這個規律已經充分說明了一點:

美國政府,從來就沒有強大到能肆意妄為而不付出慘痛代價的地步。

以前不行,現在更不可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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