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3日黎明，菲律賓馬尼拉大都會區曼達盧永市，居民們尚未醒來，街頭一片寂靜。
唯獨市內的羅賓遜廣場11樓，是另一番景象，那裡是副總統薩拉·杜特爾特的辦公室。她實在沒有心情睡覺，此時正忙著舉行一場線上發佈會。
在發佈會中，她一邊哭，一邊說自己已經雇了一名殺手，如果自己被殺害，殺手就會去找總統小馬科斯、第一夫人露易絲和眾議院議長馬丁·羅穆亞德爾茲。
副總統公開說自己要被殺，並要雇人暗殺總統，此舉立刻引得世界震驚。問題來了，雙方是有什麼仇什麼怨吶，都走到了要互相暗殺的地步？
壹
1986年2月25日晚上9點，菲律賓大獨裁者、已經眾叛親離的費迪南德·馬科斯，來到呂宋島中部安吉利斯市的美國空軍基地——克拉克空軍基地。
一架隸屬於美軍的C-130J運輸機、按照美國總統列根的命令，早已在此等候多時，費迪南德·馬科斯隨後登上飛機，離開了菲律賓。
隨同他一起離開的，還有22箱美元現金、300箱各類珠寶、一座鑲滿鑽石的純金雕像、一批金條以及大堆大堆的銀行存款單據。
這些東西，合計價值在10億美元左右，只是費迪南德·馬科斯財產的一小部分。統治菲律賓21年，老馬科斯積累的銀子數不勝數。
外界普遍認為，老馬科斯的總財富在150億-200億美元之間，而1986年，菲律賓的GDP是339億美元，也就是說，他家族的抽成比例相當於當年GDP的44%～58%。
也正因撈得太狠，連美國人都不想再支持他。當然，看在他懂得「孝順」、撈了錢統統放在美國的份上，列根還是派軍機把他接到了夏威夷。
三年後，老馬科斯死於夏威夷。
按理說，老馬科斯的名聲這麼臭，他的家人也無法返回菲律賓對吧？然而事實是，沒幾年，老馬科斯的家人不僅相繼回到菲律賓，還重新當起了地頭蛇。
親姐姐艾米，重新成為參議員；
妻子伊梅爾達，1995年當選眾議員；
兒子小馬科斯，則成為北伊羅戈省的省長。
雖然成功東山再起，但馬科斯家族並不滿足，畢竟老馬科斯當年可是做了21年的總統，數錢數到手抽筋，現在看著別人坐在總統府裡，咱們只是個省長，一點也不是滋味。
尤其是老媽伊梅爾達，很希望兒子小馬科斯能奪回寶座。
但是吧，老馬科斯的名聲實在太臭，都被寫上教科書了，所以不管怎麼發力，小馬科斯在北伊羅戈省之外，始終沒太多認可度。
直到2022年，機會，終於來了。
菲律賓總統羅德里戈·杜特爾特在當年任期屆滿後，想扶持大女兒薩拉，作為接班人，杜特爾特任內頗得民心，薩拉也不是紈絝子弟，在做達沃市長期間政績尚可。
所以薩拉的人氣相當高。
要是直接參選，成功的可能性不低，只不過，父親做完女兒接班，要是個市長就算了，反正在菲律賓很常見，但這是總統，得顧慮國際觀瞻，影響確實不太好。
最好的辦法，是先做一屆副總統過渡，六年後再選總統（菲律賓正副總統任期都是六年），那就必須找一個搭檔，讓他去做總統。
這個搭檔一定不能太強，免得威脅薩拉，也不能太弱，否則會拖累薩拉。找了半天，在前總統瑪麗亞·阿羅約的牽線下，杜特爾特自認為找到了合適的搭檔——小馬科斯。
小馬科斯的實力自然不弱，否則當不了地頭蛇，但看起來也不至於太強，老爸的事情早令他臭大街了，不太像能威脅到薩拉的樣子。
而在馬科斯家族看來，杜特爾特的人氣正旺，如果能得到他的一臂之力，自己家重新成為總統的可能性很大，洗白有望了。
經過一番商議，雙方約定，小馬科斯為正，薩拉為副，並兼任國防部長。而牽線人瑪麗亞·阿羅約，將得到眾議院議長的「報酬」。
2022年5月10日凌晨，小馬科斯成功當選總統，薩拉則當選副總統，一切看起來是那麼的順利。但誰也沒想到，僅僅一天後，小馬科斯就擺了薩拉一道。
貳
5月11日晚上，小馬科斯在線上發表了勝選講話，大部分是客套話，唯獨有一點，引起了外界的關注，他表示，薩拉將在新政府裡擔任教育部長。
「因為她把孩子教育得很好，是一位出色的母親，相信她很適合擔任教育部長。」啥？不是說好國防部長的嗎？怎麼成了教育部長。
傻子都知道，教育部長和國防部長根本不是一個份量的。薩拉方面發表聲明，表示的確和小馬科斯談過兼任國防部長的事情，不過對職位沒有特別要求。
這是在隱約地表達不滿。
很顯然，杜特爾特家族這邊，不願意剛當選就撕破臉，忍了這個啞巴虧。吃虧的不只薩拉，牽線人瑪麗亞·阿羅約，也一樣。
本來說好「報酬」是眾議長，結果只得到資深副議長（眾議院二把手），眾議長的位子歸了小馬科斯的表弟、萊特島第一選區眾議員馬丁·羅穆亞德爾茲（簡稱：馬丁議長）。
小馬科斯正式上台沒幾天，就有風聲說，他打算給美軍開放更多的軍事基地。
果不其然，2023年2月，小馬科斯在和美國防長奧斯汀會晤後，雙方發表了聯合聲明，確認了菲律賓將向美軍新開放4個軍事基地。
三個位於呂宋島，一個位於巴拉巴克島，使美軍在菲律賓的軍事基地總數達到九個。隨後，中菲關係迅速惡化，南海波瀾再起。
小馬科斯的舉動，和杜特爾特產生了很大的衝突，畢竟在老杜任內，和中國停止衝突被視為一大政績，這樣乾不是破壞他的政治遺產麼。
作為警告，薩拉先是在5月辭去拉卡斯黨聯合主席職務，拉卡斯黨，就是小馬科斯所在的黨，黨主席就是他表弟，薩拉原本加入是為了顯示團結的；
接著是老杜在7月拄著拐杖訪問了北京。
不過，警告並未奏效，中菲關係繼續朝著惡化的道路狂奔。
原因也很簡單，那個時間點，美國信心爆棚，畢竟烏克蘭在戰場上佔優勢，很有希望擊敗俄羅斯，圍堵中國指日可待，所以在南海，會盡可能地極限施壓。
當暗地裡的警告無法奏效，雙方的矛盾就會表面化。
2023年5月，身為資深副議長的瑪麗亞·阿羅約，突然被降級為普通的副議長（三把手），半年後，連普通副議長都沒法當了。
執政聯盟的理由是，阿羅約密謀要推翻馬丁議長。
馬丁議長本人，更是親自出面，說要調查杜特爾特，是不是在任期內和中國達成了什麼損害國家利益的協議，不然南海怎麼會風平浪靜呢。
2024年1月，老杜的次子、達沃市長塞巴斯蒂安，公開呼籲小馬科斯辭職，老杜自己更是在集會中，炮轟小馬科斯「是個癮君子」。
小馬科斯陣營也不客氣，祭出了兩招，一是威脅要配合西方的白左勢力，調查杜特爾特任內的禁毒政策。
我們知道，老特在2016年上台後，為了禁毒，一些手段相當簡單粗暴，比如授權警察們可以「先斬後奏」，民眾也可以動用私刑。
於是很多毒販抓到後審都不用審，直接幹掉。
老杜這麼幹，主要是清楚菲律賓的司法體系有多爛，只要走司法審判流程，一定是這邊抓，那邊放。
特殊時期，要用特殊方法。
不過負面影響就是，一定存在被冤枉的人，所以引發了一些爭議，白左們嚷嚷著要調查，尤其是「國際刑事法院」。
這個組織沒有任何代表性可言，是歐盟的利益工具，專門用於欺壓發展中國家。
老杜還沒卸任，「國際刑事法院」就啓動了調查，揚言要指控他犯下「反人類罪」。小馬科斯就拿這個恐嚇老杜，現在你不是總統了，萬一我不保你，怕不怕被抓到海牙（法院的所在地）去？
第二招，把矛頭對準薩拉。
2023年10月初，馬丁議長宣佈，取消給教育部長薩拉的6.5億比索預算，並限制其他預算支出。沒有銀子，我看你怎麼幹活。
接著又宣佈，不批准薩拉的2024年秘密預算申請。
菲律賓的政治規則，允許正副總統、各個部長和議員申請一筆秘密預算，每年金額不等，明面上是用於安保之類的，但實際上，錢的去向大家心知肚明。
各大家族都這麼玩，包括小馬科斯。
不僅不批准薩拉的2024年秘密預算申請，還表示薩拉在2023年的1.2億比索秘密預算去向不明，必須調查。
坦白說，薩拉是很難和小馬科斯鬥的。
菲律賓的政體是抄美國的，美國的副總統沒有實權，所以菲律賓的副總統也沒有實權，正因如此，老杜才想讓女兒兼任國防部長。
然而，菲律賓抄也沒好好抄，導致菲律賓的副總統，比美國的副總統更沒實權。
美國總統副總統好歹是同一個黨的，而菲律賓，由於正副總統的選舉是分開的，常常出現正副總統來自兩個互相敵對黨派的狀況。
老杜任內的副總統萊尼·羅布雷多，就天天和老杜唱反調，所以從情感上，菲律賓總統是很排斥副總統的，導致副總統多年來甚至沒有固定辦公地點。
幾乎每任新副總統的辦公地點，都和前一任不同。
薩拉的辦公地點就在一棟寫字樓裡，和馬拉卡南宮（菲律賓總統府）、白宮、克里姆林宮這些正式得多的辦公地點相比，著實要寒酸不少。
側面說明，副總統完全是個無實權的吉祥物。
薩拉唯一的辦法，就是不斷地抗議。2024年6月，她辭去了教育部長和反叛亂工作組組長，小馬科斯照單全收，立刻任命新的教育部長。
7月，菲律賓國家警察局突然調走了薩拉的一部分警衛。
11月，薩拉的幕僚長祖萊卡·洛佩茲，在出席眾議院質詢會時突然被捕，罪名是那筆秘密預算，眾議長認定她知道這筆錢的去向，不老實交代是藐視議會。
被捕的方式非常奇葩，一般來說，被捕應該關到警察局，或者別的執法機構內。但祖萊卡·洛佩茲是先被軟禁在眾議院的一處房間內，後被強行送到一處女子監獄。
進正式的監獄得先審判嗎？起碼流程得走吧？不，不用，直接就扔進去了。由於幕僚長太重要了，知道得太多，祖萊卡還是薩拉多年的閨蜜，杜特爾特家族努力進行營救。
但小馬科斯似乎鐵了心要收拾祖萊卡，根本不予理會。
於是就有了文章開頭那一幕，薩拉心理有些崩潰，說自己要遇害，如果自己遇害了，就有人去殺掉小馬科斯，他老婆和他表弟。
不少人認為，老杜兩年前選擇讓薩拉搭檔小馬科斯，是一個錯誤。然而，這種事後諸葛亮是沒有意義的，因為這不是錯與對的問題。
別忘了，老杜六年裡得罪了太多人，為了保命，必須推女兒上去，但願意和他們搭檔的政治家族，又不多，小馬科斯本質上是不得已的選擇。
正好，他被老爸的事弄得名聲太臭，也沒什麼人願意搭檔，兩家抱團取暖。但這種抱團，注定只能在競選的時候，一旦過了選舉，雙方的矛盾就會顯現。
叄
關於兩家的矛盾，最重要的源頭是家族屬性。
馬科斯家族，是標準的國際化家族，而杜特爾特家族，是毫無疑問的本土化家族。
為什麼這麼說呢？
首先，看他們家族成員的教育經歷。小馬科斯自己，先在馬尼拉完成了幼兒園和小學教育，中學階段就入讀了英國的私立中學——沃斯學校。
大學時期，則去了賓夕法尼亞大學和牛津大學，當然，小馬科斯沒完成課程，在兩所大學都沒拿到畢業證，不過他很喜歡逢人就說自己是賓大的，自己是牛津的。
小馬科斯的三個孩子，長子桑德羅，小學階段在馬尼拉，中學階段入讀沃斯學校，大學在倫敦城市大學，又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攻讀研究生。
次子約瑟夫和三子威廉兩人，軌跡和父親以及哥哥很類似，都是小學階段在馬尼拉，中學到英國的沃斯學校，大學在牛津的布魯克斯大學。
再看杜特爾特，本人沒有留學西方的經歷，四個孩子，長女薩拉小學和中學階段，都在大本營達沃市，大學先去南達沃省的聖佩德羅學院，再去位於馬尼拉的聖貝達學院。
二女兒維羅妮卡，只有20歲，軌跡和姐姐類似，沒有留學外部的經歷，目前就讀於達沃市一所大學。
長子保羅，中學和小學在達沃市，大學在東南大學和西北大學，都是菲律賓國內的；次子塞巴斯蒂安，經歷類似，沒有在菲律賓之外留學的經歷。
兩個家族的成員教育經歷，對比是很強烈的。
小馬科斯的三個兒子全是標準的全球化精英培養模式，而杜特爾特的四個子女，竟然全無留學經歷，別說西方，連在亞洲留學的經歷都沒有。
非常神奇。
要說他窮，負擔不起學費，那是絕無可能，只能說，大概率他的家族經營信條就是本土化。
不同的家族屬性，意味著不同的思維方式。
小馬科斯家族，是毫無疑問的西方派，在思維上是相對西化的，會自覺或不自覺地以西方為標準，白左意識形態甭說對不對，只要是西方提出的就有其道理。
你怎麼敢質疑呢？
國際刑事法院說杜特爾特侵犯人權，那他大概率就是侵犯了人權，潛意識裡就覺得要配合。
怎麼能不配合「文明世界」呢？
而杜特爾特家族，和西方壓根就扯不上關係，是徹徹底底的本土派。自然會覺得，西方的價值觀和一系列要求關我們菲律賓啥事？
我又沒義務配合，符合國家利益就幹，不符合就不幹。
而在利益上，兩個家族也相去甚遠，前面說了，老馬科斯當年把大部分財產放在美國，老馬科斯死後，小馬科斯等人依然遵循這一道路。
1994年，美國夏威夷州法院曾兩次裁定，老馬科斯獨裁，必須賠償20億美元，但裁決多年來只是處於裁決狀態，而沒有真正執行。
類似這種裁決卻未執行的起訴，還不止一個。小馬科斯要是不親美，這些裁決保證火速執行信不信？
就算給他一萬個膽子，也不敢不親美。
而杜特爾特家族呢，由於和西方打交道少，甚至都沒去過幾次，在西方國家沒財產可言。他這種立反美人設的人，如果在美國有資產，早就被挖出來了。
然而，至今沒看到這方面的證據，說明是真的沒有，不存在小馬科斯那種被卡脖子的問題，所以老杜懟起美國來，是真的不怕。
家族屬性和利益上的分歧，注定了兩個家族不是一路人，分道揚鑣是必然的。而這兩年，杜家其實被整得有點慘，加上自己的政治鬥爭水平也不太行。
典型的就是薩拉，發視頻說小馬科斯要暗殺自己，自己要雇人暗殺他，這不是給對手製造藉口麼？
小馬科斯要搞事情雖然是眾所周知的，但人家不會給你留明面上的證據，比如把薩拉的警衛調走，用的就是看起來合理的藉口。
你是沒法拿這個，指控小馬科斯的。而你現在發個視頻，親口說要殺他，可不就是送上門的把柄。小馬科斯立刻宣佈，這是國家安全事件。
明著給別人留證據，是真的不應該。
這裡的關鍵，就在於薩拉以前過於順風順水，在達沃的時候有父親保駕護航，怎麼玩都沒問題，反正沒人動她，到了馬尼拉，可就沒人慣著你了。
老杜的水平也沒想像中那麼高，他那張大嘴巴懟人有時候很解氣，但有時候，又容易被對手抓住把柄。
比如，2024年的那次集會上，他說小馬科斯是癮君子，人家讓他出示證據，他拿不出，自己反被對手挖出，曾在高中時抽過大麻。
一正一反，很多不明所以的民眾看到了，會怎麼想？
玩政治是需要水平的，不能光憑一腔熱血，必須足夠冷靜地做出理智的選擇。目前，對杜特爾特家族來說，最理智的選擇就是一個字——拖。
懂王馬上回來了，這是擺脫困境的好機會。
首先，懂王很痛恨白左那一套，所以國際刑事法院這個歐盟白手套的人權指控，老杜是不用怕了。
其次，懂王和老杜的關係相當不錯，他對老杜搞的禁毒政策贊不絕口，覺得美國也應該學習一下，槍斃幾個毒販他不香麼？
在懂王任內，兩人意氣相投，好幾次會面的狀況，可以用相談甚歡來形容。
再考慮到懂王要收保護費，實行貿易保護主義等等，小馬科斯原有的很多既定政策，會受到很大衝擊。
比如，拜登曾經聯合日本出資，試圖在菲律賓呂宋島中部通過改善基礎設施等一系列措施，建立一個「呂宋經濟走廊」，讓菲律賓能夠發展經濟。
最好，能得到一些中國的製造業，這是拜登為小馬科斯制定的核心經濟政策，也是小馬科斯願意對抗中國的原因之一。
懂王回來後，對這種需要出幾百億美元的項目絕對沒興趣，他不問菲律賓要錢就不錯了。
「呂宋經濟走廊」泡湯後，小馬科斯的核心經濟政策，事實上就廢了，勢必要轉向，考慮改善對華關係，他自己是沒那渠道的。
到時候，可不就得讓老杜出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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