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自有生命,只消喚醒它們的靈魂」 ——賈西亞‧馬奎斯
馬奎斯並沒有走,他一直在我們身邊,一刻也沒有離開過。
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內地譯名「馬爾克斯」﹚對香港文學的影響,早在七十年初便已出現,也斯、西西,都是馬奎斯的第一批追隨者。從那以後,他的「魅影」便一直出現在香港的文學作品中,揮之不去。
說起來,香港還是在兩岸三地中最早譯介拉美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的地方。也斯﹙梁秉鈞﹚1972年創辦《四季》譯介拉丁美洲文學,第一期便刊發馬奎斯專輯,那是馬奎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前十年。也斯譯介拉美文學的文章後來收錄於《書與城市》中,另外,他還編有《當代拉丁美洲小說選》。也斯的短篇小說集《養龍人師門》第二輯便是以魔幻寫實手法為主的作品,包括《李大嬸的袋錶》、《蟻》、《玉杯》、《修理匠》、《雜技的故事》、《養龍人師門》等。另外,也斯的太太吳煦斌也深受魔幻手法影響,她的小說《木》無論是精神理念還是敍述手法,都相當「靠近馬奎斯」。她本人更翻譯過《百年孤寂》的第一章,名為《大翼老人》,刊發於《大拇指》周報。1975年創刊的《大拇指》後來也都出版過馬奎斯專輯。
也斯在大學時代「遇上」南美文學,並視其為最後的文學情人,據文化記者鄭依依的專訪報導,也斯最喜愛的拉美作家作是馬奎斯的《百年孤寂》,他說:「在文藝方面,《百年孤寂》有很豐富的技巧,內容上,它既寫個人的愛情、亦寫家族的經歷,同時刻劃了整個世紀哥倫比亞的地方歷史,既富想像力又能寫實地描畫出豐富的圖畫。」也斯對馬奎斯的著作知之甚詳,也極力推崇,他曾以短篇《聖者》為例作出解讀,「這是寫拉丁美洲一個堅信宗教的人的故事,他因為死去的女兒肉身不腐,而求梵蒂岡認可她是聖人的身份,但爭取多年不果。」也斯介紹說,馬奎斯能用很簡單的文字,講出兩種文化之間的矛盾和距離——歐洲的文明再高,也未必了解拉丁美洲的文化。
在香港文學中另一個受馬奎斯影響至鉅的作家當數西西,她的小說《飛氈》中那張載人飛天的氈,會讓讀者不期然地想到《百年孤寂》中的一個經典畫面,俏姑娘雷梅苔絲在晾床單時,被風吹起飛上了天空。而她的代表作之一《我城》,更是透過馬奎斯的魔幻透鏡去看香港,用魔幻化、卡通化的變形手法去表現香港這個城市的種種現象,或者說,是用一種兒童的手筆去描繪出七十年代的香港風貌──那個時代的塗鴉式浮世繪。作品借阿果、阿髮、阿北、麥快樂等人的眼去看我們所熟悉的這座都市的世情與風貌。正因為我們是透過阿果等人的眼去觀照「我們的城」,所以,我們看到的種種世情並非現實的複寫,而是經過「童心」幻化處理的,帶上一層心靈投射的靈光。鄭樹森教授在談及西西的小說時曾有如下評述︰「從傳統現實主義的臨摹實真,到後設小說的戳破幻象;自魔幻現實主義的虛實雜陳,至歷史神話的重新詮釋,西西的小說始終堅守前衛的第一線……」西西筆下的馬奎斯「魅影」不僅見於小說中,也體現在散文創作中,如她的《店舖》便引錄了《百年孤寂》中吉普賽人的話「萬物自有生命,只消喚醒它們的靈魂」,來書寫香港的老店。這篇散文後來列入會考範文,間接引領了一代會考生進入馬奎斯的世界。西西對馬奎斯認識頗深,在她的《像我這樣一個讀者》中曾對馬奎斯有這樣的評價:「是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小說,是以採用魔幻寫實的手法著名的,因為他的小說,常常充滿了奇奇怪怪的超現實場景:會飛的小女孩啦,血跡自己會走路啦,等等。不過,雖然這樣,並不等於說,他的每一篇小說都是這樣子,在他的二十多篇短篇小說中,概有一半,卻連半隻奇異的鬼也找不到。」
在香港文學中更有「魔幻」色彩的,莫過於李碧華的作品。她的《胭脂扣》是一部中國式的「魔幻」小說,講述三十年代的塘西名妓如花來到陽間尋找舊情人的故事。如花與十二少陳振邦彼此相愛,可惜不被陳家容納,兩人在無路可走的情況下決定共赴黃泉路,誰知十二少未死,如花在陰間苦苦等候了五十年;為了愛情,她甘願折壽十年,跑到陽間來展開了苦苦的追尋。作品藉如花的眼來看八十年代的香港,並以她對永恆愛情的追求,來反照當代香港的道德淪喪以及輕浮的愛情。雖然難以追索李碧華小說與馬奎斯的關連,但其「人鬼不分」的敍述手法倒很容易令人聯想到拉美作家的路數,那就是打破生死界限的認知方式與表現技法。
這裡,我們不能不連帶回顧一篇馬奎斯高度評價的「魔幻」作品,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福的《佩羅德‧巴拉莫》,在這部奇特的小說中,現實的場域也是鬼魂的世界,當「我」回到科馬拉找尋父親佩羅德‧巴拉莫時,遇到的大都是一些鬼魂。這個荒蕪的地方有太多的幽靈在遊蕩,幽靈處處。這就是小說迷人的地方,「我」聽到他們的傾訴,那是來自大地的傾訴,也是來自幽魂的傾訴,這種聲音敍述着自己的身世,也重新構成了科馬拉的歷史。書中的好些片斷都讓人印象深刻,如米蓋爾‧巴拉莫之死,其座騎獨自跑回半月莊的敍述,既寫透了動物的靈性,也充分表現了萬物有靈的思想。馬奎斯對這部小說讚譽有加,說它是一部不折不扣的詩,而且誇口可以倒背如流。在中國人的認知世界中,人鬼殊途,陰陽二界各不相干,所以,我們的小說敍述也大都是以「人」為對象,縱使是志怪小說,也都是以「人」的意識來展開故事,時間空間的場域也都是以人世間的三維世界為模本,主角永遠是「人」。但李碧華不一樣,她將那種「人鬼同在」的敍述方式發揮得淋漓盡致,處處顯現出馬奎斯的「魅影」,又自成一格,她的《胭脂扣》這部「人鬼情未了」的愛情絕唱,完全以中國的「魔幻」形式出現,完全表現出了香港的本土色彩。
在後起的香港小說家中,董啟章的作品也可以見到一些「魔幻」的影子,如他的《校長室的螞蟻》、《樓梯間的小老虎》,對校園的獨特觀照,充滿想像力的寫法;另外,《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前半部,敍述家族歷史寫到父親對發明的迷戀,也都不乏幻化色彩。
馬奎斯對香港文學的影響,由此可見一斑,如今,他走了,但「魅影」還在,而且始終在我們身邊遊蕩。他給我們的啟示就是,睜開心靈之眼去透視現實,喚醒萬事萬物的靈性,並以此為手段,將現實的真相、生命的真相,深刻地呈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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