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誕生始於童年

——從馬奎斯的兒時記憶說起

馬奎斯走了,但他的幽魂還在,這就是其人其作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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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美魔幻文學的一大吸引力,就在於喚醒了我們原初的記憶,回到靈魂的最深處,讓我們回到生命的起點,打破人與鬼的界限。在馬奎斯等人的筆下,「梗有一隻鬼係左近」,完全打破了現實與靈異空間的界限。馬奎斯和那一大批拉美魔幻作家,如墨西哥的胡安‧魯爾福、秘魯的馬利奧‧巴爾加斯‧略薩等,都是通靈的鬼才,有第三隻眼,可以打通現實與幻想的世界,將風雲變幻的南美大陸社會現實,幻化成引人入勝的瑰麗神話,這就是一個作家想像力的表現,以及一個作家存在的價值,所以,當拉美魔幻文學一「爆炸」,就瘋魔全世界,在兩岸三地也一樣,當年莫言翻開《百年孤寂》,沒讀上幾頁,便驚呼「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寫」,扔下書本就開始了他的新嘗試。

那麼,到底是甚麼天賦給予他們獨具慧眼的能力,以及點石成金的創造力?童年!

一個作家的誕生是從童年開始的,要理解一個作家最好也是從他的童年追尋根源。所以,要理解馬奎斯其人其作,也得從他的童年說起。

暱稱「賈布」(Gabo) 的馬奎斯,1927年3月6日生於哥倫比亞小鎮阿拉加塔加 (Aracataca) ,由於家境貧困,他出生後不久就被父母留給外祖父母照顧。童年的生活、以及兒時居住的大屋,對馬奎斯的創作有決定性的影響,可以說佔據了他整個的心靈。他常常回憶起那座大屋,以及生活的環境——

「在我的記憶中,最深刻而生動的部分並不是人物,而是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時,住在阿拉加塔加的那一棟房子,即便現在仍然令我魂牽夢繫。更重要的是,我每天都帶著這種感覺醒來。不論是真實或是想像,我夢到自己在那棟很大的老房子裡,並不是回到那裡,而是、而是我就在那裡,沒有特定的年紀,沒有特別的理由,彷彿從來沒有離開過。即使現在,在我的夢裡,籠罩整個童年的那種夜晚的不祥之感仍然持續存在。這是一種無法控制的感覺,每天從傍晚就開始,一直到睡夢中仍然糾纏著我,直到我從門縫裡看到曙光的到來。」

「房子裡充滿神祕,我的外婆非常緊張,她會在晚上告訴我,自己看到很多東西,談到死人的靈魂時會說『他們總是在外面吹口哨,我常常聽到』。每個角落都有死人和回憶,晚上六點之後,你在那裡不能移動。他們會讓我坐在一個角落裡,我就待在那裡,好像《枯枝敗葉》裡的男孩一樣。」

這座大屋裡住滿了人——外公、外婆、阿姨、臨時工、僕從、印地安人,同時也住滿了鬼魅。對於相信萬物有靈的拉美人來說,鬼魂就生活在他們的身邊,在那大屋中有一間「聖人之房」,日夜用棕櫚油燈照明供奉不變的聖人,每一位都守護著家族裡特定的人:「守護外公、守護孫子、守護房子、沒有人生病等等,那都是承襲自曾曾外婆的習俗」。

「這座宅院每一個角落都死過人,都有難以忘懷的往事。每天下午六點鐘後,人就不能在宅院裡隨意走動了。那真是一個恐怖而又神奇的世界。常常可以聽到莫名其妙的喃喃私語」。

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裡,馬奎斯得到了最初的生命啟蒙,作為自由主義者的外公,灌輸給小賈布的是一些政治觀念;而外婆則經常給他講一些民俗靈異故事,這為他日後創作出魔幻現實主義小說,播下了最初的種子。

長大後,馬奎斯離開了那座大屋,但那只是時空上的遠離,他的心靈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它。他在記憶中不斷地重新發現、重新描繪那座大屋,也在不斷地重新掌握那段生活,這就是造就他創作才華的一大內在奧秘。

馬奎斯1950年創作的第一本小說《枯枝敗葉》,開始完整重現這座大屋,其中已帶著些許魔幻意味。馬奎斯對這座大屋的迷戀可謂着了魔,1965年的一天,他開著小車行駛在從墨西哥城到阿卡普爾科的路上,「那遙遠的、漫長的、從青年時代就開始撰寫的長篇小說突然一下便全部展現在面前」。他立刻轉頭回家,把自己關在房內,每天抽6包烟,直至一年半後才「出關」。1967年《百年孤寂》出版了,這部曠世之作更加完整而詳盡地重現了他生命中的那座大屋。在他的筆下,小賈布童年的焦慮、害怕等等往事,在馬康多的魔法世界裡永恆的得到重塑。他筆下發生在馬奎斯上校家的種種異象,不止是對阿拉加塔加小鎮的幻化表現,其隱喻已擴及哥倫比亞以及整個拉丁美洲,甚至更遙遠之處。這一切就來源於他對一座大屋的執迷,這就是激發其想像力的「原子核」。《百年孤寂》的創作時間表面上看只是一年半,其實,從馬奎斯的童年時期就已經埋下了種子,沒有經過幾十年的時間酝釀、發酵,怎會有那種超越時光的感染力、穿透力?《百年孤寂》作為一部有世界影響的魔幻現實主義小說巨著,其最大的特色是將現實魔幻化,就像透過一面有變形、扭曲功能的透鏡去看現實一樣,作者看到的景象已不再是事物原本的樣子,現實與幻想完全融合了起來,打破了人鬼的界限、生死的界限、時空的界限,落到筆下便是滿紙不可思議的奇特現象,既讓人驚訝不已又深信不疑。

但是,不管怎樣虛幻,其立足點都在於現實,所以馬奎斯向來對「魔幻」一詞頗為抗拒,並且一再重申創作的源泉是現實,他說:「現實是最偉大的作家。我們的任務,也許可以說是如何努力以謙卑的態度和盡可能完美的方法去貼近現實。」在他看來,小說是用密碼寫就的現實,是對世界的揣度。小說中的現實不同於生活中的現實,儘管前者以後者為依據。這跟夢境一個樣。「魔幻」是單純的臆造,粉飾現實的一種工具。歸根結底,「魔幻」是他把握生活的一種方式,是打開禁錮想像力、實現創作自由的所羅門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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