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世間仍有隱約的耳語跟隨我倆的傳說」,羅大佑的這句歌詞,同樣可以用到蕭紅身上。在香港導演許鞍華的電影《黃金時代》之前,關於蕭紅的聲音,多數只限於文學圈內部;但這部電影之後,各種喧嘩之聲,關於電影的、文學史的、情感的,一哄而上,幾乎到了「無處不蕭紅」的地步。
在影片上映近1個月、爭論漸消之後,香港作家、學者李歐梵與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曾友情出演 《黃金時代》(這部分鏡頭在正式上映時被剪)的毛尖,在思南文學之家進行了一場題為「蕭紅和蕭軍」的對談。因為兩位主講者的專業身份,這場對談,被認為是「正解」。
問:最「髒亂差」,還是最「黃金」的時代?
「那是中國文學史的『黃金時代』」
「想怎麼活,就怎麼活」的蕭紅,「想愛誰,就愛誰」的蕭軍,「想罵誰,就罵誰」的魯迅……《黃金時代》的系列海報,對「黃金時代」四個字的解讀格外吸睛。毛尖向李歐梵提出了一個很多觀眾都好奇的問題:上世紀30年代,在歷史教科書上可能是一個最「髒亂差」的時代,它怎麼就變成「黃金時代」了呢?
李歐梵:我個人感覺,這部電影描述的是我父母那一代。我父母當時在南京中央大學念音樂系,後來抗戰爆發,這些知識分子流亡到其他地方,基本立場都是抗日。這段在電影里交代得很清楚。
電影中有一段讓我非常感動,就是這些年輕的作家,到報館、到別人家借宿。這讓我想起我父母的情況。他們當時逃難到另外一個地方,有同事,還有不認識的人,擠在一個房間里,這個房間可能是朋友的朋友家的,他們逃過戰亂,靠的就是這些素不相識的人。文化對他們來說,是精神食糧,不管肚子多餓,也要看書,我父母逃到農村,還拿小本子寫日記。「黃金時代」對我來說,體現在共患難的時候表現出來的真情,而且是為了某一個理想。
現在來看,那確實是中國文學史的「黃金時代」。
問:作家蕭紅,還是「三個男人的蕭紅」?
「沒有表現出女作家的主體性」
毛尖認為,《黃金時代》的編導顯然有一個很大的野心:通過一個女人,來表現她所生活的那個風雲變幻的大時代。但電影的格局,在某種意義上更像「蕭紅和她的三個男人」,因為經歷了這樣的三個男人,所以收穫了這樣悲慘的結局—這種對蕭紅的解釋,是電影最被詬病之處。
李歐梵:這部電影的問題是,蕭紅作為一位女性、一位作家,她的主體性沒表現出來,當然這個主體性受制於當時的歷史年代。我看蕭紅小說最大的震撼,是《呼蘭河傳》一開始,說東北人家的那種大土炕,一匹馬都能掉進去;一位美國學者也說過,蕭紅的整部《生死場》,就是中國人被蹂躪、特別是女性被蹂躪的歷史。女性和貧困是蕭紅小說的重要主題。
為什麼電影不能把蕭紅小說中最重要的畫面(其實也是那個時代的畫面)表現出來,讓觀眾感受到歷史和真實?這部電影非常努力,但歷史是模糊的,主體性沒有出來。
問:負心漢,還是性格使然?
「端木蕻良的氣派超過蕭軍」
在「蕭紅的三個男人」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蕭軍。毛尖說,最近看了蕭軍的《延安日記》,感覺蕭軍完全是小自我,很‘作。而曾經跟晚年蕭軍打過交道的李歐梵則說:「我堅決相信他打過蕭紅。」
李歐梵:我見蕭軍的時候,他已經是位老人了。他個頭很矮,跟電影上完全不同。從他的文章可以感覺到,他有鬍子精神(東北土匪),很霸道,而且喜歡跟人打架,我堅決相信他打過蕭紅。後來我看他的日記,感覺跟毛尖一樣,蕭軍真的是目中無人的。電影里的蕭軍太像個文藝青年,軟軟弱弱的,沒把他的霸氣演出來。
就文學成就而言,蕭軍是公認比不上蕭紅的,但端木蕻良的成就很可惜被忽視了。我個人對端木的感覺是,他是一個相當了不起的作家,他寫的《科爾沁旗草原》,在氣派上超過蕭軍,甚至超過蕭紅。夏志清先生就特別推崇他,但在電影裡面完全看不出來。
問:魯迅是導師,還是更複雜?
「先生也有所謂的‘中年危機」
毛尖指出,蕭紅的《回憶魯迅先生》與汪曾祺的《我的老師沈從文》,被認為是現代最好的兩篇回憶性文章。但從蕭紅同時代作家的回憶中,我們也可以看到蕭紅與魯迅關係的另外一面,比如蕭紅經常跑到魯迅家中,一坐就是半天,許廣平曾向朋友抱怨蕭紅的不通人情世故。
霍建起導演的《蕭紅》中有這樣一幕:魯迅告訴蕭紅,為她小說做的序寫出來了,然後問:「你拿什麼謝我?」這段處理被毛尖認為「很邪惡」,但曾推出《鐵屋中的吶喊:魯迅研究》 的李歐梵則認為,不妨還原一個更有血有肉的魯迅。
李歐梵:要是讓我在電影中處理魯迅與蕭紅關係的話,我會把鏡頭放在這樣一幕場景—蕭紅穿了一件新衣服過來,魯迅講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話。
這是我個人的猜測,可能有錯誤,可能對魯迅不敬。魯迅那時五十多歲,看到年輕、儘管不是那麼漂亮的女性,還是有一點特殊感情的。魯迅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也有所謂的中年危機,但是電影可能受到拘束,沒有把這一塊表現出來。
問:拋棄孩子是狠心,還是無奈?
「這是當下的人沒法切身體會的」
在對蕭紅的各種批判中,有一種說法認為,蕭紅作為女性,作為母親,竟然幾次輕易拋棄自己的孩子,連最起碼的責任心都沒有,何談對國家、對民族的擔當?
之前毛尖曾撰文指出,如果有所謂的「黃金時代」,那也是蕭軍的,不是蕭紅的。不過,在活動現場,毛尖坦言「當時寫這個話不是特別慎重,蕭軍的家人提出來,如果有黃金時代,那也不是我們蕭軍的」,但她同時認為,「相對來說,在那個時代,如果有一個自由度的話,蕭軍的還是要比蕭紅廣闊一些」。
李歐梵:我是1939年出生的,弟弟妹妹晚4年出生,是一對雙胞胎,但弟弟不到兩歲就死了。當時的環境非常困苦,我母親是音樂教員,白天出去工作,晚上回家累得不得了。我弟弟因為吃壞東西而死,他們就草草埋葬了這個孩子,過幾天照樣生活。你能說他們不愛這個孩子嗎?不是,他們是認命了。在當時情況下,很多個人的基本慾望都在重壓之下,沒有辦法實現。
電影中,三個人睡一張床,年輕的觀眾看着覺得很開放,很先鋒。實際情況是,那是萬不得已,而且他們都是穿着衣服的。當時那些人受的困難,現代人是沒有辦法想象的,特別是女性。這裡面牽涉到女性的身體,女性的身體變成歷史條件下的,她們主體性的表現肯定受到歷史條件的制約。
個人的滿足、人性的張揚,這是一個小康時代的要求。在一個戰亂時代,能夠活下來已經不簡單,什麼是苟活?什麼是為理想而活?這是生活在當下的人沒法切身體會的。很可惜電影沒有表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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