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熱愛進補養生的台灣人會成為世界洗腎之都，為什麼食物清淡的廣東會是慢性腎病高發區，你在喝下苦苦的清熱涼茶時，可想過自己的腎？
天熱了，空調可以降溫，但降不了中國人的「上火」，怎麼辦？好在祖先早有準備，為我們留下了各種清熱解毒的涼茶、葯膳秘方，一口灌下，據說可見奇效。
問題是，你很可能面臨這樣一個選擇：是「去火」，還是保腎？
補出來的洗腎之都
如果進補才是真正懂得關心自己的身體，那麼全世界最關心自己身體的毫無疑問是台灣人。在台灣，中南部又比北部更專註於在各種祖國醫學理論指導下科學地、辯證地食補、葯補。
台灣人比大陸人更熱衷食補、葯膳有兩個原因。觀念上，台灣沒有經歷過破四舊等政治運動，傳統醫學的觀念影響保留得更完備；制度上，中醫被納入了全民健保系統。中草藥不光在中藥館可以買到，在餐館、夜市、賣場都可以方便地購買或食用。
不過，台灣除了是世界進補之都，同時還是「世界洗腎之都」。
洗腎就是透析，主要有血液透析和腹膜透析兩種方式，原理大致是利用滲透壓將體液中的有害物質轉移到透析液中排出，從而取代本來應該由腎臟負擔的功能。在腎臟疾病發展到一定程度，腎功能不足以維持生存的情況下，透析是除了腎移植外唯一的保命手段。
台灣現有洗腎中心534家，血液透析機14502台，59020名病人接受透析治療，大約每百萬人口中有2584人在接受透析治療，高於日本（2309）、美國（1924）。可能是透析人數實在太多，台灣洗腎治療能力已經達到世界頂尖水平，45歲以下患者五年存活率高達98.5%。
是台灣人特別熱衷於透析嗎？
正常人不會沒事就洗個腎，台灣洗腎業的繁榮來自過於旺盛的需求——台灣的慢性腎病患者實在太多。台灣成年人中慢性腎病患病率大約為9.8%-11.9%之間，在老齡人口更達到驚人的37.2%。
更嚴重的是，台灣慢性腎病發展到腎衰竭/尿毒症的患者數量尤其多，2006年台灣三到五期慢性腎病人口佔比6.43%，而中國大陸慢性腎病發展到這一階段不過佔人口1.7%-2.5%。相應的，透析支出可佔台灣醫療總支出的7.21%，遙遙領先於排行第二的美國。
今天，世界範圍內罹患慢性腎病的人數水漲船高，主要誘發因素以糖尿病和高血壓為主，而糖尿病和高血壓的流行，是因為富裕社會的飲食中很容易出現加大身體負擔的高鹽、高糖、高脂成分。故慢性腎病高發區主要集中在西方國家，尤以美國為典型。
但在飲食相對低鹽低糖低脂的台灣，慢性腎病的流行卻有另一個原因。
台灣研究機構對腎病病人的流行病學分析顯示，與對照組（健康人）相比，腎病病人服用中草藥的概率要大得多；更熱衷於進補的台灣中南部人，尿毒症發病率顯著高於北部——這些地方也恰好是地下電台中藥（未取得許可執照的電台播出的藥品廣告）、偏方補身極為流行的區域。
祖國傳統醫學的偉大神奇之處在於，若想損傷自己的腎，你甚至都不需要把草藥吃下去——台灣中草藥從業者尿道惡性腫瘤、慢性腎炎、腎衰竭、腎硬化的死亡率都比一般人高出很多，其中患惡性腫瘤的危險性更是一般人的3-4倍，據信是因為加工中草藥過程中產生的藥物粉塵被口腔黏膜吸收所致。
要說只有台灣人才相信祖國醫學、熱衷進補，廣東人顯然不答應。
中國大陸沒哪個地方的健康意識能與廣東人匹敵。各種在嶺北聞所未聞的食補、葯膳是廣東人生活中的常態，他們對身體的熱愛，甚至導致許多物種瀕臨滅絕。就日常能見到的各種廣告而言，他們完全有資格被認為是中國大陸最熱愛腎的人群。
——廣東省慢性腎病發病率在全國排行相當靠前，全國平均水平為10%，廣東大約為12%。雖然廣東人的慢性腎病看似並不比其他地區高多少，但已經足夠詭異。理論上，廣東人慢性腎病的發病率應當低於全國水平。
廣東高血壓發病率雖然近年快速增長，但仍比全國平均水平低得多。全國成年人高血壓患病率已高達33.5%，廣東則大約在20%左右。一般認為主要是因為粵菜清淡少鹽的緣故。而廣東糖尿病發病率雖稍高於全國平均水平，但並不足夠解釋慢性腎病的高發——廣東慢性腎病多由慢性腎小球腎炎發展而來，糖尿病和高血壓引發的慢性腎病近年雖有所增長，但仍然遠低於世界平均水平。
到底是什麼原因導致廣東慢性腎病發病率高呢？
罪魁禍首可能恰恰就是以涼茶、老火藥膳湯為代表的大量無節制使用中草藥的習慣。
此參非彼參、此腎亦非彼腎
中藥治本、副作用低是很多中國人的刻板印象。但是中藥真的安全嗎？
1991年，比利時布魯塞爾的一些女性罹患了不同程度的慢性腎病。經過調查，她們都是愛美女性，都在當地一家私人瘦身診所中接受中草藥減肥治療。
無論她們是否減肥成功，她們使用的一種草藥——廣防己，已經把她們的腎搞壞了。
元兇就是廣防己中含有的馬兜鈴酸。這種神奇的化學物質具有相當高的腎毒性，並且作用機理是通過改變腎臟細胞的基因達成——這意味着馬兜鈴酸沒有安全劑量，微量的馬兜鈴酸即可破壞腎臟。
馬兜鈴酸在相當多常見的中草藥中均可檢出。21世紀初曾經轟動一時的龍膽瀉肝丸導致腎衰竭問題，即因為藥方中有含馬兜鈴酸。而台灣成為世界洗腎之都並不奇怪——全台三分之一的人口服用過含馬兜鈴酸的中草藥。
馬兜鈴酸如此厲害，為何含有馬兜鈴酸的中藥仍使用如此廣泛？
很大程度上，這不能完全歸罪於老祖宗。
傳統上中國民間對植物的分類歸納純粹根據外觀形態上的接近。而延伸到中醫理論時，往往會把外觀接近、但在生物學上並非同類的植物當作同一種可以入葯的藥材。
以最有名的中藥之一「參」為例。明朝早期流行的人蔘是今山西上黨地區的上黨人蔘。明朝後期由於人蔘需求量巨大，上黨人蔘被挖絕，於是各種替代品登場：或是另外尋找產地，如遼東參和高麗參，或者是選擇上黨當地和人蔘外形相似的植物党參作為人蔘的替代品。
植物學上，人蔘屬於五加科人蔘屬的植物，而党參則屬於桔梗科。兩者相差非常大。但兩者根部形狀頗有相似之處，因此党參常被用作人蔘的代用品。中醫對於兩者的使用雖有所區別，如有人蔘補氣党參補血之說。但党參實際扮演的是吃不起人蔘的人使用的便宜貨。
更有趣的是，後來党參也出現了斷供的問題，於是川党參應運而生——所幸這種四川產的植物和党參尚屬近親，同屬不同種。清朝以後則又從美國和加拿大進口西洋參，同樣屬於五加科人蔘屬，但卻是玉蘭亞屬的植物，和真正的人蔘並不相同。此外，尚有唇形科鼠尾草屬的丹參和桔梗科桔梗屬的沙參，也由於根系近似人蔘而被稱為參。
名同實異現象其實並不罕見，但用作藥材很可能發生嚴重問題。譬如，比利時減肥診所用的藥方中本應該使用一味叫「防己」的中藥，屬防己科千金滕屬，但卻一不當心把馬兜鈴科馬兜鈴屬的「廣防己」拿來當了替代品。
很多讀者恐怕對2003年前後的龍膽瀉肝丸致腎衰事件仍然留有印象。而龍膽瀉肝丸之所以毒害了那麼多枚腎臟仍然和名近致訛有關。
龍膽瀉肝丸也屬於清熱降火類的中藥。其配方中有一味重要的藥材叫「木通」（木通科木通屬），本是關內的一種植物，但是隨着木通資源逐漸緊缺，生長在東北地區，外形和木通相當類似的「關木通」（馬兜鈴科馬兜鈴屬）被認為是木通的合理替代品。
可惜關木通中含有馬兜鈴酸，因此配伍中採用關木通的龍膽瀉肝丸對腎臟傷害極大，很多人因為使用龍膽瀉肝丸罹患尿毒症，要靠透析或腎移植方能維持生命。
嚴格按照古代用藥就可以萬事大吉了嗎？並不盡然。
首先，古代藥方雖然相當於經過長期的人體實驗，絕大多數情況下不會發生嚴重的急性中毒。但慢性中毒並不能通過古代的試藥方式被發現，特別在長期服用的情況下；由於古人平均壽命比今天人短，很多慢性中毒反應就算有所顯示也未必能被當時的中醫發現。
對腎臟有毒害的物質遠不止馬兜鈴酸。中草藥化學成分極其複雜，不少化學物質可能對健康人的腎臟並無太大直接損傷，但在腎臟功能受損的情況下則會加重損傷程度。
當然，這裡說的腎，與中醫說的腎不是一回事，中醫的腎並非解剖學上的特定器官，而是對泌尿生殖系統（偏重生殖系統，尤其是男性）的泛稱。熱愛后一種腎的人，其實不必太擔心中藥會損害他那一部分腎的功能。
苦：清熱還是毒性警示
降火氣的涼茶葯膳，為什麼可能會是腎臟殺手？
廣東、台灣等地自古氣候濕熱，在沒有空調、電風扇的年代，很容易根據中醫「清熱敗火」理論指導發明各種「去火」的進補品。
一般來說，在中國南方，苦味和「寒」是被聯繫在一起的。於是苦味食材如蕨菜、苦瓜、苦苣等都被認為有清熱解毒之效。作為敗火大殺器的涼茶自然也不例外。傳說中清熱有奇效的癍痧涼茶味道就極苦。
但是，人們生來並不喜歡接受苦味的食物。苦味物質往往是由於其對人體有害，所以在長期進化過程中，人產生了對它們的苦味味覺以減少誤食概率，苦味其實是一種保護機制。事實上，蕨菜中的原蕨苷，苦瓜中的苦瓜素等都有對身體有害的一面。
只不過蔬菜畢竟苦味有限，遠沒有葯膳或涼茶那般苦得厲害——大多數情況下這麼苦的東西人根本不會去碰，只有堅定認為吃下去可以敗火，人們才會對味覺神經發出的警訊視而不見，大口大口地吞食着這些來路不明苦味化學物質。
相比正規中藥，涼茶和葯膳使用人群巨大，幾乎沒有準入門檻，任何人都可以參與涼茶和葯膳的創作，因此這些敗火佳品的成分尤其複雜。
尤其是涼茶，介乎食品和藥品之間的特性，使得涼茶鋪可以選擇把自家配方視作商業機密，不對外公布。前述著名的癍痧涼茶至今配方仍然作為商業秘密秘而不宣。涼茶到底含有什麼化學物質乃至什麼種類的草藥，多數飲用者一無所知，很難避免不慎攝入對有害健康物質的風險。可能一不小心就把腎喝壞了。
如果碰上特別不靠譜，對中草藥理論七竅通六竅的創新發明者，還可能會引發其他問題，2007年廣東增城就出現過一對夫妻誤將斷腸草當作金銀花煲涼茶待客導致兩人死亡的慘劇。
值得慶幸的是，目前行銷大江南北的各路罐裝涼茶，中草藥的成分含量很低，與兩廣當地售賣味道苦澀的涼茶完全不是一種東西。不過，攝入過多糖分可能會誘發糖尿病——這正是發達國家腎衰竭的第一大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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