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特朗普走了,但特朗普的「遺產」仍在

編者按:

「特朗普時代」終於落幕了。

當地時間1月20日,美國第46任總統,也是美國歷史上最年長的當選總統喬·拜登(78歲)在國會山正式宣誓就職。

特朗普治下的四年給美國和全世界帶來了怎樣重大的影響和變化?拜登新政府的上台又會如何延續或重寫美國和世界的格局?在2021年及未來四年,中美關係會面臨怎樣的新轉機和挑戰?疫情蔓延後的全球秩序將要發生哪些重大的變化?

1月20日,澎湃新聞專訪了國際知名學者、香港中文大學(深圳)全球與當代中國高等研究院院長、華南理工大學公共政策研究院學術委員會主席鄭永年,對上述問題進行探討。

特朗普的「遺產」

記者:您如何總結特朗普政府對美國的影響和改變?

鄭永年:未來的歷史學家會這麼說,美國的變化、中美關係的變化,甚至二戰以後世界格局的變化,正式的起點就是從特朗普開始的。他雖然走了,但是已經留下了他自己的“遺產”。

這份「遺產」對美國國內,對中美關係,甚至對國際秩序來說都是很「厚重」的。從傳統的觀點來看,他治理美國並不成功。他既沒有使美國更偉大,也沒有使美國變得更好,但他確實改變了美國,改變了中美關係,也改變了整個世界格局。

對美國國內來說,他確實引入了一場對美國政治的革命。這場革命就是民粹主義革命。從他的執政方式來說,他是美國歷史上第一個非精英型的局外人總統。他執政的風格是革命性的、反建制派的,而且也成功了。

他成功使共和黨轉型,此前共和黨主要代表商人階層,這4年他通過煽動民粹主義,使共和黨轉而主要代表中下層白人群體的利益。不要忘記,有差不多一半美國人支持特朗普的共和黨。共和黨被深深烙印上了特朗普的色彩。特朗普走了,他的「遺產」不會走,特朗普主義不會走,還會變得長久。

美國社會自內戰以來,從來沒有像今天如此的分化,這便是特朗普的「遺產」。眼下美國無論是階級的分化、種族的分化、地域的分化,從方方面面來看,都是史無前例的對立。

「特朗普主義」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美國的社會與經濟結構變化所導致的。所以,這不是任何人能解決的,也不是拜登能解決的,要花好幾代美國人的時間才能解決這個問題。

記者:從國際角度來看,特朗普對全世界造成了怎樣的影響?

鄭永年:在二戰以後所建立的世界秩序中,美國是一個主要的角色,而這在特朗普時代遭到了很嚴重的破壞。特朗普四年來不斷「退群」實際上是讓美國從二戰後的聯合國體系內退出來。不僅從世界體系退出來,還從他的盟友體系退出來。儘管所有這些破壞拜登都要修補,但是這個修補並不是三天兩天,也不是一年兩年能恢復過來的。

雖然舊的全球秩序在特朗普時代加速崩潰,但是新的體系會怎麼樣?我們還沒有看到。但是這四年來,許多發展中國家,甚至包括美國的盟友現在對美國都不太信任。尤其是這次新冠疫情下,我觀察到這次是美國進入世界體系100多年以來第一次他的盟友沒有向美國求助,美國在抗疫中也沒有扮演一個正面的角色,而是扮演了一個負面的角色。

經過這次疫情,美國軟實力的衰落是非常明顯的,它是否能在短期內恢復過來?我個人認為很難。

這幾年歐洲國家對美國領導的聯合國及世界體系也有很多的質疑。所以現在歐洲的崛起也非常的明顯。歐洲想要更多的自主權,不再受美國那麼大的制約,不會像二戰以後那樣對美國服服帖帖了。即使拜登想要修復和所謂的盟友的關係,恢復世界領導地位,也不會那麼容易了。

目前全世界正朝着多極化發展,美國、中國、印度、德國等多極是一個大的趨勢。以前我們如果說多極化還是個理想,那麼經過了特朗普治理美國的4年後,一個結果就是世界朝着多極化的方向加速發展。

拜登政府的挑戰

記者 :拜登政府上任後面臨的主要國內挑戰是什麼?

鄭永年:拜登新政府上台後,管控新冠疫情是最迫切的問題。美國醫療專家估計,最糟糕的時候還沒有到來,如何控制疫情是他最直接的挑戰。

經濟方面,他提出了自己的「拜登經濟學」,包括大規模經濟刺激計劃,恢復並擴大中產階層規模,實施向弱勢群體傾斜的政策。不過,我的疑問是他到底可以做多少?

我認為,拜登是一個非常弱勢的總統。當前美國內部非常分裂,拜登的支持力量主要集中在東部沿海和西部沿海地區的高科技公司,他要想彌合美國的分裂,就必須獲得相當一部分共和黨的支持者,也就是美國中部那些農業州的民眾,否則拜登執政的基礎會非常薄弱。

他組建政府的原則,還是他以前傳統的精英主義做法,講政治正確,而並不是說要改變美國,我並不認為拜登經濟學任何一條能做得到。我想他改變不了美國社會分裂的狀態。

記者:從國際上看,您覺得拜登的全球戰略框架會有什麼新的改變嗎?

鄭永年:他對盟友確實會友好一點,如重返《巴黎氣候協定》。雖然他可能會回到精英主義的政策,但是美國的全球戰略在其他方面不會發生任何的變化。

記者:您覺得4年後特朗普有沒有可能捲土重來?

鄭永年:我想他當然還是有機會的,因為他現在做的一切,都是為了4年以後的考量。

然而,4年以後即使不是特朗普本人,也會有特朗普式的人物出來,甚至我們不用等4年,兩年以後的中期選舉我們就可能會看到這類人。過去4年裡,有不少人扛着特朗普主義的大旗進入美國政界。他們會利用特朗普主義以及差不多一半選民的支持力量。

中美關係展望

記者:您如何解讀拜登新政府的中國和亞洲政策團隊成員選擇?

鄭永年:特朗普政府也好,奧巴馬政府也好,拜登政府也好,美國現在的外交重點在亞洲,這一點我們首先要明白。因為世界經濟的中心、地域經濟的中心在亞洲,美國的地緣政治和地緣外交所有的中心也都會在亞洲,這個結構性的東西不會變化。

從奧巴馬提出重返亞洲,到特朗普提出印太戰略,美國都把重點放在亞洲上,在這一點上拜登政府不會發生任何的變化。拜登雖然還沒有正式出台亞洲政策,但他的亞洲政策其實已經成型了,就是修訂改良版的印太戰略。

記者:最近在亞洲協會的一場會議中,基辛格、舒爾茨等老一輩美國外交家認為「中美必須找到打交道的方式」,依然堅信中美可以理性對談;而拜登提名的白宮國安會印太地區協調員坎貝爾表示,美中關係最重要的三個品質應該是可預期性、穩定性和明晰性,對此您如何解讀?

鄭永年:首先,我想說,美國現在已經沒有像基辛格那樣的戰略家了。現在已經不是基辛格的時代了。當時的中美蘇三角情況跟現在的關係完全不一樣,美國也還沒有出現能處理現在這個時代的大戰略家。

目前拜登提名的中國和亞洲團隊人選更多體現出技術官僚的特點,他們更多從意識形態層面來看中國。我認為理性和信任並不矛盾,即便沒有信任也是可以合作的。只是有信任的話大家做事容易一點,沒有信任大家做事就困難一點。

拜登代表的是美國內部的精英主義。他對中國的政策還是會比特朗普理性一點。舒爾茨說的理性其實就是坎貝爾說的可預測性。坎貝爾所指的是特朗普的外交政策一點也不可預期,這是不符合精英政治的。特朗普破壞了美國外交所有的遊戲規則,這不符合美國的利益。如果坎貝爾團隊讓美國的外交政策恢復這種可預測性,也就是理性,那也是中國所樂見的。

雖然中美之間因為有不同的國家利益,一些衝突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在今天的世界,一些全球性議題不是哪個國家單打獨鬥就可解決的,氣候問題與新冠疫情都是這樣的例子。所有這些結構性的問題都要求大國之間進行合作,單獨一個國家解決不了。

我對拜登(政府)不抱任何幻想,拜登或許會與特朗普有些差異,但他在某些問題上可能會更強硬。拜登不會像特朗普一樣的不理性。他和特朗普的區別是他是一個理性的美國優先論者。至於對待中國的態度,雖然拜登的目標會和特朗普一樣,但是手段方法會不一樣。

目前,美國社會內部極端分裂,兩邊都非常激進。如果拜登能在短時間內把美國社會穩定下來,那就不得了了。在這樣的情況下,外交不是他的重點,他不會馬上把精力放到中美之間,而是會優先處理和盟友的關係。我擔心的是,在他內政做不下去的時候,就將國內壓力轉移到外交上,尤其是針對中國。
疫情重塑全球秩序

記者:過去這一年的疫情對全球秩序產生了哪些重大的影響?

鄭永年:首先是經濟秩序——基本上被破壞了。許多國家的內部也發生了變化。一些產業衰落,一些企業倒閉,但另一些產業和公司發展了。新冠疫情造成了西方國家的產業結構和社會結構的變化,貧富分化也加大了。

國家之間關係的變化就更不用說了,尤其是中國和美國之間。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就是因為中美關係的變化而引起的,而新冠疫情加速了這種變化。

記者:有一種看法認為,這次疫情使得美國這個唯一超級大國地位下降,全球將逐漸形成華盛頓-北京-柏林為中心的三個全球政治板塊。您怎麼看?

鄭永年:只能說新冠疫情加速了世界多極化的趨勢,同時加快了美國的衰落,不過美國在國際上的衰落是相對的衰落,不是絕對的。

雖然美國現在面臨的是一個治理危機。但是美國的經濟體系優勢我覺得仍然存在,美國的創新能力還是最強的。

記者:從二戰到現在,美國一直都有一種擔心自己失去第一位置的心態,從英國到蘇聯再到日本,美國一直都要打壓對它形成威脅的國家。您覺得未來5到10年,中國該怎樣來應對美國的這種打壓?

鄭永年:中國的對外開放政策是分化美國及其盟友之間試圖「圍堵」中國最有效的武器。中國的強項在於開放的潛力,在於市場。

今天美國再也不可能組建一個冷戰時期的西方陣營了,那時候的西方陣營已經一去不復返。

我們要看到自己的短板,不要驕傲,另外也不要自卑。中國不要被美國牽着鼻子走,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中國有能力對付美國的打壓。中國要善於利用自己在一些方面的優勢,不要陷入美國所設定的修昔底德陷阱,你如果相信了美國的論調而往那個方向走的話,那就麻煩了。

記者:2021年,疫情下各國的民族主義情緒會繼續升溫嗎?

鄭永年:會的。二戰激發了歐洲國家的民族主義,使得歐洲國家之間一點信任都沒有。我們應當客觀而實事求是地說,美國那個時候帶來了很多國際主義,包括二戰期間美國幫助中國也是如此,那麼當現在美國表現得如此民族主義的情況下,中國是不是也可以多一點國際主義,少一點民族主義呢?

記者:2021年,您認為人類面臨的最大挑戰是什麼?

鄭永年:新冠疫情,還有一個就是中美關係。2021年的國際秩序主要就看中美關係,中美如果找到合作的地方,世界秩序重塑也好,重建也罷,都沒問題。中美如果發生衝突的話,世界秩序就會非常麻煩和糟糕。中美現在的一舉一動,其影響不光只在中美之間,世界的和平都取決於此。我們中國就是扮演了這樣一個重要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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