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的「休克療法」,到底有沒有可能成功?

雲石

最近阿根廷真是小火了一把。之所以火,不是因為足球,而是因為新總統米萊主導的新「休克療法」。

米萊改革的具體內容,網上各路媒體和自媒體已經扒了個遍,我就不具體累述了,想瞭解的自己網上搜一下就一大堆。在這裡,我主要想分析的,是米萊這套「休克療法」式改革方案,到底有沒有可能成功?

對這個問題,其實國內輿論場的主流觀點都是否定的,隨便看看,討論這個話題的博主,十有八九都是嘲諷甚至幸災樂禍。

當然,這也可以理解,畢竟米萊的這些改革措施實在太荒誕不經了,基本上就是內政撒手不管外加把主權資產對外賣個乾淨。至於「休克療法」這個名詞,因為俄羅斯90年代的慘狀,也早已臭了名聲,所以怎麼看怎麼都是自尋死路。

但我的看法跟大多數人不同。在我看來,雖然米萊新政失敗的可能性確實不小,但也絕不是像很多博主認為的那樣,完全沒有成功的概率。不排除一兩年後,我們再看阿根廷,會驚詫的發現,這個國家在米萊的帶領下走出了混亂陣痛,恢復到穩定狀態當中。

為什麼我認為米萊新政有成功的可能性?簡單的說,因為阿根廷對「成功」的定義,與我們不同。

看衰類博主們對成功的定義,是站在外人視角,甚至可以說是站在中國人視角的。這種視角下,米萊必須把阿根廷這個國家帶回曾經的發達國家地位——用中國的政治話語體系來套,就是實現「人民有信仰,民族有希望,國家有力量」。只有這樣,阿根廷的米萊改革才能稱之為成功。

這其實是一種典型的中國式思維。或者說是中國式定義標準。但實際上,這一套定義標準,是否適用於阿根廷,或者適用於其他國家,這本身就是要打個大大的問號的——甚至可以說,這個世界上的絕大部分國家,其實都不適用於這套中國式成功標準——因為他們的國情決定了,從一開始它們就壓根沒有實現這種標準的可能性。

所以我覺得,對米萊改革是否成功的定義標準,不能刻舟求劍的照搬中國——畢竟中國這種逆天式發展的國家,全世界有幾個學得了的?對阿根廷這種經濟社會秩序混亂不堪的國家來說,評判改革是否成功的標準,應該是站在其本國的立場來定義;具體來說,就是民眾是否滿意。只要阿根廷民眾自己能夠滿意,那改革就可以稱之為成功。

而民眾滿意這個標準,那就寬泛的多了——對阿根廷這種又爛又亂了N多年的國家來說,經濟高速發展,社會蒸蒸日上當然是民眾滿意;但即便做不到這些,只要經濟社會秩序能保持穩定,別再想之前這些年一樣,老百姓想過個正經日子都難,那同樣也可以實現民眾滿意。

如果要求是前者,那米萊新政肯定是實現不了的。但如果僅僅是後者,大亂過後能實現個經濟社會秩序的大致穩定,讓老百姓有個正經日子過——不說好不好,至少能平平穩穩的把日子過下去,那米萊新政,未必沒有這個可能。

我們來說說米萊新政的底層邏輯。大家都知道米萊施政理念的一大特點,就是極端親美,是向美國一邊倒。所謂的新政,除了對內政的撒手不管,外部就是把國家主權資產賣給美國。

這也是大家覺得米萊新政不靠譜的原因:你政府啥都不管,基礎設施不新建了,經濟監管大幅放鬆,甚至連最基本的教育都不怎麼搞了,那你國家還有發展前景嗎?至於國企私有化,把國家主權資產賣給美國,連主權貨幣比索都無所謂,全部美元化,這等於是把國家命脈交給美國,這樣豈不是成了案板上待宰的羔羊?那華爾街那幫吸血鬼能不把趴在你阿根廷人身上吸血吃肉?

確實,這些都會發生。但這一切,會讓阿根廷變得更糟糕嗎?

其實未必。

為什麼未必?因為阿根廷本來就已經很糟糕了——什麼政府監管、公共服務之類的,本來是為了經濟社會發展保駕護航的;但實際操作中,卻很大程度上淪為了各類利益集團和關係戶攫取利益的工具——保駕護航的正經事辦的少,趁機搞錢攫利的事卻做的多。

當政府的腐敗墮落到了一定程度,它創造的負面效益遠超過正面效益,那這些部門存在的合理性確實是要受質疑的。要想糾正,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對其改革重組,讓它煥發生機。但鑒於利益集團盤根錯節,樹大根深積重難返,這種改革重組難度很大。那麼退而求其次,將其廢除,也是一個相對不壞的選擇——至少這樣,它們就無法再利用自己的職權對社會大眾吸血,而且還節省了一大筆政府供養的財政開銷。

這應該就是米萊大幅裁撤政府機構的邏輯——反正你們也乾不了多少正事,而且還不停的利用職權做壞事,然後還要財政花大錢來供養。這樣的部門,老子能力有限改變不了你們,那索性把你們全裁了拉倒!至於裁撤後導致社會公共服務缺位——TMD以前有你們的時候,也沒見服務到位不是!

而國企私有化,主權資產倒賣給美國,則是另一套邏輯,一套美國主導全球經濟秩序下,垃圾國家的生存邏輯。

我們都知道,當今的全球經濟秩序是美國主導的。美國花大心思,付出高昂成本構建這一套全球經濟秩序,原始出發點當然不是為了什麼推動文明進步,實現什麼人類共同富裕。它的初始目的很簡單,就是用這套秩序控制全球經濟,然後趴在全世界各國身上吸血。

這是沒辦法的。我們都知道,商品必須經過交換才能體現價值;而現代工業社會,沒有哪個單一國家可以完全實現自給自足——中美俄這種地緣大國都不可能;必須通過對外交換,才能獲取自己生存和發展所需要的各項資源。對外交換的範圍越廣,獲取資源的難度和成本越低,自家商品的價值體現越明顯。

你要參與全球化秩序,那你就得給美國交保護費,保護費高低,由美國定。而按照美國的尿性,這筆保護費從來都是不低的——尤其是阿根廷這種地處南美這個美國後院,然後政治價值不高,經濟體量也不大,在國際上除了足球就沒有什麼影響力的小國,由於其缺乏利用價值和反抗能力,所以美國的保護費收的尤其之高。比如這一次,美國要的就是阿根廷殘餘的幾乎所有國家主權資產,甚至還有土地農場控制權,以至於人體器官(米萊鼓吹人體器官交易合法化,其實說白了也就是給美國資本提供攫利工具而已——畢竟,阿根廷人的器官取出來,大部分肯定還是被美國人享用,交易流程也會被美國公司控制)

一般情況下,正常國家是不會交這種保護費的——畢竟生產資料全賣給了外國人,連器官都賣給外國人,那自己國家就徹底失去了發展的空間——你手上啥資源都沒有了,利潤也都被美國人拿走了,那你還怎麼發展?

但阿根廷就不是正常國家。幾十年下來,它已經把主權資產賣了個七七八八。但賣完了之後,由於自己體制性的腐敗墮落,這些賣身換來的救命錢也並沒有花到點子上,所以國家依然在持續性衰落。雖然從經濟數據來看,阿根廷的人均GDP依然高達1.3萬美元(2022數據),看上去似乎還行不錯;但這個數字是用官方匯率折算出來的,而阿根廷比索的黑市真實匯率一直遠低於官方,所以實際數據是要打很大一個折扣的。再考慮到阿根廷是個去工業化國家,工業品價格遠高於中國,這種以農業和服務業為主構成的GDP本身也成色不足;要是在聯想到2023年美元加息週期對阿根廷經濟的重創,這三重暴擊之下,阿根廷現在的經濟社會狀況可想而知。

那麼,對於米萊新政來說,它的起點,其實是很低的。如果只是以人民滿意為目標的話,它不需要讓阿根廷振興,也不需要讓阿根廷重新成為什麼發達國家,它只需要新政後的阿根廷,比這幾年的狀況更好,那就可以算是成功了——畢竟對飽經風霜的阿根廷來說,100年前的所謂發達國家地位早就時鏡花水月,他們肉眼可見的,只是越來越艱難的當下。只要米萊可以把阿根廷帶回到比這幾年強一些的局面,那人民就可以滿意。

而這個目標,米萊的休克療法,還是有可能做到的:

裁撤政府部門——這相當於是節省了大量財政開支。雖然這麼做肯定會有副作用,但鑒於這些政府部門多年屍位素餐,除了混吃搞錢也沒幹什麼正經事——壞事反而沒少做,所以這些部門取消後,雖然相關公共服務水平肯定要大打折扣,但搞破壞扯後腿的能耐也大不如前——正負這麼一抵,就阿根廷政府部門那個臃腫腐敗樣兒,沒准最終的綜合效果還是偏正向的。

至於甩賣國家主權資產,其實也是一個邏輯。鑒於阿根廷政府的腐敗程度實在太高,所以那些政府控制的主權資產,到底有多高的效率,收益又多少能用於全民,也是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的。如果效率太差,然後產生的利益,又被利益集團跟瓜分的七七八八,那沒准還真不如賣給美國資本——畢竟美國人好歹還會給一筆錢,然後美國資本接手,至少經濟運行效率方面,可能比腐敗國企還要高一點;至於收益——當然美國人撈錢肯定是不含糊的,撈的錢也都拿回了美國;但如果阿根廷政府足夠腐敗的話,這些利潤本身也不會有多少落到公賬上面,最後絕大部分還是落入各路利益集團之手,然後被利益集團存進美國銀行的賬戶,花在了邁阿密、紐約、拉斯維加斯。

甚至於,有可能跟利益集團比起來,美國人心還沒那麼黑,手還沒那麼狠。畢竟美國人是見過世面的,真吃乾抹淨把阿根廷人逼的沒活路了,那他們就只有搞革命,新政權上台後宣佈沒收美國資產——就像古巴、委內瑞拉那樣,那美國人的投入就全打了水漂了。所以作為一個龐大、成熟有組織體系的利益集團,美帝做事通常還是有點腦子的——至少比阿根廷本土那幫四散八落的土鱉利益集團要強。如果用中國古代對比的話,阿根廷本土這幫利益集團更像明末士大夫階層,拼著把體制搞崩潰,也絕不吐一分一毫;反而美國這種,倒像入關的滿清,有嚴密的統一的組織體系,又知道自己是外來戶,所以雖然也盤剝漢人百姓,但還知道有個底線,不能玩的太狠了,否則把漢人逼的全去搞反清復明,將他們攆回白山黑水,他們就沒法長久佔據中原躺著享福了。

捋清楚了這一連串邏輯,其實我們就可以發現,如果民眾對滿意的要求不是太高,如果現下的阿根廷政府確實已經足夠爛,體制已經墮落到無可救藥,那米萊這種砍砍砍、賣賣賣的休克療法,其實未必不是一個辦法——前者至少可以節流,後者說白了無非是把資產從一幫本國的蛀蟲手中拿過來,交給外國資本而已——前者一邊把持壟斷資源給自己撈錢,一邊還要阿根廷政府花錢養;後者至少直接給錢到阿根廷政府公賬,而且還懂一點經營。從這個角度看,這也算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這就跟清朝末年,朝廷寧願把海關交給赫德為首的英國人進行垂直管理,也不交給自己的官僚體系一樣——這個還真不是外國的強迫,而是清廷自己主觀上願意的。而清廷之所以願意,是因為赫德好歹能給朝廷實實在在交關稅,為了收到稅錢,他還可以認認真真給查走私;而若是留給自家那幫官員,利益集團層層盤剝下來,最後保不准海關職員的俸祿都還得戶部掏銀子來倒貼!

這就是國家爛到極致,體制爛到極致後,出現的奇葩扭曲——而阿根廷現在的情況,跟晚明晚清頗有神似!

當然,腐敗可以治理,治理好了還是可以把資產盤活盈利的;但資產一旦賣給美國人,那除非跟美國翻臉,否則就再也拿不回來。從這個角度來看,米萊這套玩法,實際上是撿了芝麻丟西瓜,為了當下的蠅頭小利,而放棄了阿根廷的前途和未來。

但問題是,就阿根廷的現狀,政府乃至整個體制,都已經腐敗到了極致,爛到了老家。這種狀況,除非直接革命推到重來,光靠改革幾乎沒有成功的可能性。米萊作為體制內總統,他不可能革命——任何一個總統,都不可能去搞革命。既然革命不可能,改革又注定已無法推動,那犧牲未來換取當下,放棄理論上可以獲得的發達國家未來,換取比現在這種直接返貧高一個層次的相對苟安,這對喪失改革能力,又不願意接受革命的體制來說,是相對不壞的選擇;甚至對阿根廷人來說——所謂的美好未來都只是畫餅,而馬上都要破產卻是當下;那麼,通過放棄畫餅,換取實實在在的粗糧烙餅,這其實也是可以接受,可以讓他們滿意的——畢竟畫餅不能當飯吃,而粗糧烙餅雖然難吃,但總可以活命!

以上,就是米萊休克療法的邏輯所在。我這裡的分析,不是給米萊洗地,也不是說米萊的休克療法一定會成功——實際上他失敗的可能性依然很大。只不過,風險雖大,但成功的幾率其實也是有的。我們的很多博主乃至經濟學家,只是站在中國人角度,站在正常國家角度來評判米萊,評判米萊的新政,所以很容易得出「荒誕」這個結論。但問題是,阿根廷不是一個正常國家,而是一個准失敗國家。這種國家,它的運行邏輯,是不能用我們這種正常國家的思維來考量的。只有立足於阿國實際,立足於在它的現實環境,我們才能對米萊這樣的「瘋子」,以及他的休克療法改革,有一個全面而客觀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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